九歌(14)

听得溪荪也心惊,低声对伏波说:“是否准备些香蜡……”

“住嘴!”伏波呵斥,随即转而冷对子暾的乳母,说:“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跟公子说那间宫室里死过人?”

乳母惊惧,一句话也不敢答,只识叩头。

伏波颔首:“好,你们说有鬼,我便为你们驱鬼。”扬声命人:“拉下去棒打三十,将她附身之鬼打出!”

乳母被拉下去,一路哭喊求饶,伏波只不理。此时一道电光撕破天幕,隆隆巨雷由远而近,在头顶轰然炸响,适才目瞪口呆的子暾经此一吓又大哭起来。

伏波一把搂住儿子,于银白电光中环视四周,徐徐道:“看好,我就在这里,那些觉得自己死得冤的魑魅魍魉,若有胆,只管找我索命。”

无人应答。雨持续地下,而雷电渐趋式微。任冷雨夜风拂面,伏波仰首,朝天冷笑。

子暾十六岁时,玄湅身染重疾,病入膏肓,连说一句简单的话都成了极困难的事,医官会诊,都回天乏术。

群臣见大王将薨,而太子未立,遂纷纷上书,请玄湅下诏正式立子暾为太子。但尚有神志的玄湅仍不允,遇有人请求只一味摇头,却也不说原因。

一夜夫人伏波进入玄湅寝宫,摒退左右,再取出一卷诏书,示于病榻之上的玄湅,轻声说:“大王,伏波已请宰相代大王草诏,立子暾为太子,请大王过目,并加玺印。”

玄湅凝视她,半晌后,还是坚定地摆首。

“无妨,大王若乏力,玺印伏波可以自己加。”伏波微笑着卷好诏书,依然轻言软语地,俯身,在玄湅耳边说:“你没有选择。难道,你还有第二个儿子来继承王位么?”

十数年过去,玄湅的公子仍只有子暾一个。之前那些男胎或幼子的消失或许是出于天意,而之后,是伏波以自己的意志,把这天意转为了宿命。所以,在子暾之后,能平安长大的,只有几位王女。

她近距离俯视玄湅,见这个吞噬自己一生幸福的杀父仇人蜡黄的脸涨成赤色,被愤怒和绝望撕扯得连气都喘不出,唇边又有了稀薄的笑意。

蓦然,玄湅用尽所有残余的力量猛地伸出干枯的手,紧紧卡住伏波的脖子,往死里掐。伏波一惊,拼命挣扎,玄湅终力有不逮,被她挣脱,自己也崩溃地摊倒在床上。

伏波倒退数步,抚着脖子,惊魂未定,正欲唤人进来,却见玄湅躺着侧首看她,浑浊的双眼竟泛着泪光,看上去那么悲伤。

一时也诧异,留于原地与他对视,沉默着。

“你做的一切……我不怨你,”他用嘶哑含糊的声音勉力说,“我只是想……带你走……”

你做的一切……是啊,多年来她做的那些事,难道他真的不知么?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那阴沉、易怒、因自卑而可怖的君王身影悄然淡去,躺在那里的不过是个平凡的、悲哀的男人。伏波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而他的瞳孔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散开,“我只是想……带你走……”是他最后的话。

温热的水滴划过脸上冰凉的皮肤,生平第一次,她为这个不爱的男人流了泪。

玄湅薨后,子暾即位,然国事皆决于王太后伏波。诸国见他们孤儿寡母,对待樗国的态度立时轻慢起来,且多有挑衅。

国丧期间,便有使者从勍国来,称勍王新近得一玉连环,却无计解开,闻樗国多智者,所以命使臣带来,求助于樗国人。

“母后,我见那玉连环设计精巧,环环相扣,极难理出头绪,要解开殊为不易。勍王显然是想借此试探羞辱我们,我该如何应对?”子暾苦无良策,照例来与母亲商议。

伏波细问那玉连环质地构造,再问子暾:“你自己就无把握解开它?”

子暾摸摸后脑勺:“若让子暾取回琢磨一些时日,想必总能寻到法子解开。”

“一些时日?”伏波嗤笑,“你捧着玉连环细细琢磨去,不消过几多时日,勍王的大军就可攻破洺城了。”

子暾赧然:“还请母后明示。”

伏波道:“你明日宣勍国使者带玉连环上殿,我自有道理。”

翌日,勍国使臣带玉连环觐见子暾,子暾命取过玉连环,环示群臣,问:“哪位卿家可解开此环?”

众大臣皆屏息垂首,不敢应对。子暾将环置于御案上,扬声再问,仍无人回答。勍国使臣便笑道:“以前常听人说樗国多智者,而今看来,不过尔尔。”

忽听有声自子暾身后传来:“此事太易,樗国智者非不能解,而是不屑去解。”

众人凝神一看,见大王席后帘幕拉开,王太后岑氏缓步走出,右手提着一小小铁锤,走至御案边,扬手一砸,玉连环应声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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