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21)

子暾沉思,须臾,叹道:“是啊,若真是巡狩,为何他的妃子娥皇女英未伴他同行,倒在他死后于不相干的湘江投水自尽。”

伏波摇头道:“她们是否是殉夫自尽尚还存疑。要自尽,为何不在舜崩时自尽?为何不赶到他身边自尽?甚至,二人都无与夫君共穴合葬之意,迫不及待地跳入湘江中,让人连尸首都找不到?”说到这里,举目看窗外墙角植的几株湘妃竹,“她们不仅是舜的妻子,还是尧的女儿,跟王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都说湘妃竹上的斑点是她们眼泪所化,她们真的这么悲伤么?流这许多泪,是悼念夫君,还是哀己命将尽?”

“或者……”忽又一声轻叹:“那湘妃竹上的斑点,当真是眼泪化成的么?”

一时两人都无语,只听窗外风来疏竹,拨出层层沙沙声,音律幽凉。少顷,子暾才又问:“何以母后所说与史书记载大相径庭?”

伏波一笑:“因为史书都是胜者所编。但凡涉及政治,人就不可能太干净,好容易赌赢了,自然要修史,或干脆编造一些动人传说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你叔父现在不就在召集门客修樗史么?所以,他教导你的倒也没错,你要做的是,像尧舜那样,既成大业又流芳千古的‘圣君’。”

“但是,”忽然加重了语气,她凝视着子暾,一字字道:“有一点你必须记住,像尧舜那样治天下,但绝不能给人请你‘禅让’的机会。”

灭芑国、退勍军之后一年,莘阳君夫人、芑国王女病逝。莘阳君以正夫人礼葬之,筑墓举哀,应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在夫人亡后半年,他不着华服,不近声色,以悼念亡妻。

一日入见子暾,子暾见他尚穿素服,便问:“婶母丧期已过,这素服叔父还欲穿多久?”

莘阳君答:“三年。”

捻灭几乎已浮至唇边的冷笑,子暾转而问他:“叔父在修樗史,不知将如何记载灭芑之战?”

莘阳君答得毫无滞涩:“自然是大王遣仁义之师,替天伐逆,匡扶正义。”

子暾手指轻拨案上一卷莘阳君修订好的《樗史》,朝他斜眸一瞥,道:“我一直想问叔父,芑王当年如此赏识叔父,并嫁以王女,多年来对叔父颇多关怀,而叔父后来决定伐芑,可曾觉得对芑王有失仁义?”

“仁,义,只存于君子之间。”莘阳君淡然道,“芑王当年助臣是欲借臣窃国,屡次明说暗示,臣故作不解,每每敷衍过去,后来隐居幽篁山,亦有避其之意。”

“那婶母呢?婶母对叔父更是全心以待。叔父灭其国,弑其弟,又有否顾及过婶母的感受?”子暾见莘阳君神色未变,索性问得更犀利:“她,真是病逝的么?”

莘阳君仍不觉愠怒,答说:“拙荆一向体弱,且敏感多思,惜非多寿之人。我确有负于她,但,只要于国于大王有益,虽负尽天下人,我亦为之。”

“我可以相信你么,叔父?”子暾微微摆首,略有些感慨:“这几年来,我始终对叔父言听计从,无比信赖,但却常常不知道叔父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少顷,目光飘移于竹简之上:“你下次会做出何种令万民称颂的善行?你的门客除了踏弩还在研制什么?你会在何时嫁出我另一个妹妹?将来你会如何在史书上写你,写我……湘妃竹上的斑点,当真是眼泪化成的么?”

眉头蹙了蹙,莘阳君问:“可有人跟大王说了些什么?大王英明宽仁,对臣以诚相待,委以重任,臣方得辅佐大王,尽心竭力,力求报国。而今大业未成,尚须我君臣同心协力,共创盛世,大王切勿听信他人离间之语,因一点疑惑而损大计。”

子暾不应他此语,似笑非笑地转问另一问题:“叔父,当年芑王既有意助你窃国,你为何不窃?”

莘阳君决然摇头:“这国迟早是你的,我不会去窃。”

“我何德何能,竟得叔父如此重视。”子暾一哂,“叔父说,行大事者,不可为妇人之仁所羁绊,故叔父不怜婶母,不惜桑洛,却何以独对子暾另眼相待,因子暾而不窃国?”

“因为,你跟她们不一样。”莘阳君忽然朝子暾走近几步,不寻常的光焰点亮了双眸,他凝视子暾:“妻子如衣裳,兄弟如手足,而你,子暾,之于我,如骨,如血。”

突如其来地,被他目中的温度所惊吓,子暾不由往后一缩。而他还在看他,浑不似臣子看君王的神情,那目光融合了奇异的关爱和其他莫可名状的感情,就如在看一件由他亲手创造的精品。

“子暾……”他又在唤他。子暾模糊地感到,他这样称呼自己是僭越了,但他唤得如此自然,仿若在唤关系与他无比密切的晚辈……似乎亦无错,叔父也许只是暂时忘记了地位的尊卑,只记得自己是他侄子……但是他唤他的语气让他联想起母亲,母亲是这样唤他的,带有父王的呼唤都不会有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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