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20)

回到洺城的子暾变得很沉默,前方捷报频传,他却很少笑。一日,服侍他的宫人跑来禀告王太后:“不知为何,从昨天起大王就没说话,什么事都不做,只独坐着出神。”

伏波亲去看他。见母亲来,子暾空茫的双目才有了一点亮光。

“母后,你听说了莘阳君在军中为将领吮污血的事了么?”他涩涩地勉强笑着问。

伏波颔首:“听说了。”

“昨日,我在宫中遇见那受伤将领的母亲。”子暾继续说,“她是位厨娘,已在宫中服役多年。她看见我就奔来问我,她的儿子如今怎样了。不待我回答,她便哭起来,说,她知道,她儿子现在肯定已经死了。我便安慰她,说她儿子得莘阳君救治,伤势已大好,必会平安归来的。可她哭得越发厉害……她说……她说……”

子暾忽然露出惶然神色,微喘着气,一时语滞。伏波拍拍他肩,鼓励他说下去。

深吸一口气,子暾才又说:“她说,就是这样,她儿子才必死无疑。她的丈夫曾是护卫莘阳君的侍卫,多年前与莘阳君狩猎时为毒蛇所伤,莘阳君当即便亲自为他吮吸毒血,并裂素袍为他包扎。后来有人行刺莘阳君,这名侍卫便挺身为他挡了一剑,以命相报……”

伏波不禁微怔,复又意味深长地叹息:“原来是这样。”

“所以,”子暾道,“厨娘说,当年莘阳君为她丈夫吮毒血,她丈夫甘愿为他赴死,而今莘阳君又为她儿子吮伤口,故她儿子必将战不还踵,杀敌而不惜命。”

八、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九歌·礼魂》

子暾看着母亲,目光迷惘而悲伤:“我不明白,何以叔父会在谆谆教导我学做尧舜那样圣君的同时,又让我见识如此肮脏的权谋之术。”

“这并不自相矛盾。”伏波若无其事地笑笑,问:“你以为尧舜禹等圣君如何得掌君权,又是如何治国平天下?”

子暾更是困惑,反问道:“不是因他们贤德仁爱,才受万民拥护,进而得前任君主重用,甚至禅让的么?”

“禅让,只是一个篡位与被篡位事件的幌子。”伏波收敛笑意,神色变得凝重,“例如尧,他本意必是要传位于儿子丹朱的,重用舜,是因为他有才能,又有圣人般的名声……”说到“圣人般的名声”时,顿了顿,略看儿子一眼,子暾目光与她相触,亦会意,知道他们想起了同一个人。

伏波续道:“尧把两个女儿嫁给舜,并授他权柄,亦有笼络他,让他将来安心辅佐丹朱的意思。惜这权柄授得过早,过重,待尧惊觉时,舜已成了架于他颈边的利剑。于是,尧在他胁迫之下,不得不传旨天下,按舜给他设计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宣布传位于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 

“不,不会!”子暾摆首,“舜仁厚孝义,虽屡次受盲父、继母与异母弟所害仍不改初衷,宽厚待人。如此贤德之人不可能做出挟君篡位的事。”

“你读史,见舜一家的行径,不觉得奇怪么?”伏波不由冷笑,“除了他一人是圣人,他的盲父、继母与异母弟象皆如妖魔般恶毒凶狠,一次次设计要置他于死地。继母与异母弟倒还罢了,可我就不明白,他的亲生父亲对他会有何等深仇大恨,非要跟妻子幼子一起谋杀他?若只是简单地想助幼子夺嫡,早立遗命便是了,何至于一定要舜死,还只用卑劣的手法,而舜竟每次都能离奇逃生?这些所谓受迫害的事,只怕多半是由舜自己杜撰,或者,至少,是经他大肆渲染夸大过的,以衬自己的贤德,沽名钓誉罢了。”

子暾默不作声。伏波又道:“若他当真孝悌,为何会在当权后流放父亲,杀害兄弟?若他当真仁厚忠义,又为何会在尧禅让之后将尧囚禁,断绝他与儿子丹朱的往来,继而将他流放至死?”

“这……”子暾惊异:“尧不是退位后自己巡游天下,崩于阳城的么?”

伏波道:“据说那时尧已有一百一十九岁,即便这年岁不准,必也是百病缠身的年迈老者了,巡游?好大的兴致!你想想,当时都城平阳与阳城路程相距近千里,那么老的人,只带一两个身边人,却要翻好几重山,越好几条河才能到阳城,而那目的地在当时,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边远之地,所以他死在那里倒不足为奇,正是舜为他安排的结局。”

“舜……”子暾忽然想道:“舜也是死在‘南巡狩’途中。”

“对,舜不幸遭遇了跟尧一样的命运。”漫不经心的浅笑看上去有类似嘲讽的意思,伏波说:“在发现他已无法掌控羽翼已成的禹时,也被迫与禹演了一出禅让的戏。然后禹也借鉴了他处置尧的经验,并变本加厉,把他放逐到两千五百里以外的苍梧,那是更边远的蛮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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