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3)

父亲的病人躺在宫室最深处,那是阳光触不到的地方。几名侍婢立于两侧伺候,暗淡的光线下她们面目模糊。

有位少年坐于病榻之侧,转首望着榻中人,低首而入的伏波先看见他曳地的衣裳,淡雅的云纹,无比洁净,散发着兰香。

岑飏低声询问可否进药,少年回首,微微点头。

那一刻整个宫室忽地一亮。她看见他年轻的脸,肤色明净,轮廓优美,他浅蹙着眉,略欠血色的双唇似乎衔着一千声叹息,而她以前并不知道,一个人含愁的模样也可以这般漂亮。

岑飏命伏波为榻中人喂食药汤,她依言走近,便见到那神秘的病人。

那是个半昏睡着的女子,恹恹地躺在桃花色泽的锦被之下,长长的发丝流于枕畔,依然乌黑,衬得脸上皮肤愈发苍白,不见半点神采,冰雪般脆弱,连同隐于被下的那把艳骨,仿若轻轻一触便会消融。

但她仍很美,眉目与一旁的少年颇有相似之处。

少年扶她起身半坐,伏波便跪在榻前以勺喂她药汤。这不是项容易顺利完成的工作,好几次药汁延她嘴角流下,令伏波手足无措,不知是否该立即放下药碗为她拭擦干净,而少年似并不介意,轻揽着女子,让她依于自己胸前,每次不待药汁滴下便已引袖拭去,动作从容自然。亦无责怪伏波的神色,只是专注地看着女子,没有一瞬的分神。

在药汤将尽时,榻中美人忽然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少年便展眉,微笑,温言问:“母亲,你好些了么?”

这声音真好听。伏波停止了喂药的动作,他的声音在心中如空谷回音般回响,却又那么柔和,似微风拂过。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便又开始诧异:那看起来很年轻的美人,竟然是他的母亲。

少年扶他母亲躺下,须臾,才又欠身问:“现在好些了么?”

美人只是笑笑,自锦被中伸出一支纤长枯瘦、皮肤细薄得透出血脉的手,抚了抚儿子的脸庞。

此后以秋露为美人煎药成了长期的疗法,因秋露储存过三日便不能用,岑飏就让伏波频频往返于王宫与幽篁山之间,采集新鲜的露水带回宫中。每次来回要花四天的时间,如此奔波对一名十岁的女孩来说甚辛苦,但伏波却很愿意。

她其实不喜欢进入那阴暗的宫室,她只是希望见到那优美的少年。在那暮气氤氲之处,他是唯一的光源。

而几乎每次,他都会侍侯在母亲身侧,有时他还会含笑对喂完药的伏波说“多谢”。听到他的声音,她会觉得非常开心,连带着觉得服侍病人都成了莫大乐趣。

她甚至为他多长了只耳朵,专用于倾听关于他的事。很快地,她从宫人言谈间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是公子凭祎,樗王璆琅的次子,如今十七岁,庶出,他的母亲是璆琅最宠爱的夫人沅姬,即那患病的美人。

他有一哥哥,王后宜素所生的太子玄湅,但显然太子玄湅和王后宜素都不及公子凭祎及沅姬受宠,伏波甚至听到有人窃窃私语:“真可惜,听说大王已有废后之意,若非夫人突然患病……”

若非沅姬患病,公子凭祎会因母亲的扶正而得到更高贵的地位罢。可伏波不觉遗憾,年幼的她那时还不十分明了嫡庶的差异给命运带来的影响有多大,她倒是有些庆幸,因沅姬之病,她见到公子凭祎。虽然会引来负罪的感觉,但偶尔她还是会想,沅姬的病如果永远无法治愈该多好,因为她暗暗担心,一旦沅姬痊愈,她将回到幽篁山,就不能再看见公子了。这个想法令她生平第一次品尝到忧愁的味道。

沅姬渐渐好转,气色一日胜似一日,偶尔还能起身到庭中坐坐。岑飏依然用秋露药汤为她治疗,并经常叮嘱伏波,秋露从采集到侍奉沅姬服用必须由她亲为,不得假手他人。伏波真觉他多虑了,即便父亲不吩咐,她也会这么坚持。

但有一日,她居然没在沅姬宫中见到凭祎。煎药时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身边宫女:“公子没来向夫人请安么?”

“今日公子去城郊祈雨。”宫女答。

略一细想,真是很久没下过雨了,宫外耕田龟裂,作物枯萎,饿殍遍野,惟幽篁山例外,始终是郁郁葱葱的样子。

“公子是自己请命去的。”宫女补充说,并忍不住叹了口气。

伏波觉得奇怪:“姐姐为何叹气呢?”

“这是很危险的事。”她黯然道,“都城外已有灾民作乱,此时王孙贵胄出城,极可能遭到他们攻击。本来大王是想亲自去的,但被大臣们劝阻。于是公子便出列请命,请求代大王出城祈雨。”

伏波按下控火的蒲扇,沉默一会儿,再问:“太子呢?他也请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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