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9)

溪荪领命而去。是夜三更,伏波悄然下楼,独往北苑东门。那门狭小,少有人进出,守卫的侍卫只二人,饮了她预先赏赐的和迷药的酒,此刻均已沉醉如泥。

立于城楼上,四周静谧,水般月色。听夜风吹拂耳边散发的细碎轻音,数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点滴,为待一人,望尽天涯路。

但未见他来,而夜已深。

而夜已深,秋深霜露重,不觉已浸凉了衣襟。

待到黎明时,终于闻见些微车马声,举目望去,见天边荻苇秋草之上,隐现一列王室旌旗,引领浩浩荡荡一行王族车马,沿着官道朝东北行去。

并非要等的人。天将亮,仍不放弃,端然立,等他来。

最后有人上来,却不是他。

“姑娘,”溪荪泫然,“我们回去罢,公子不会来了。”

她不声不响,仿若未闻。

“公子不会来。”溪荪重复,声音中有一丝愤恨的情绪,“看见车队了么?今日公子启程往芑国,准备迎娶芑国王女!”

伏波目光随天际车行,不怒不悲,似专注地看。

“据公子府中家臣说,早年公子出使芑国,芑国国君极赏识他,欲嫁女予他,因王女那时年幼,故未正式纳聘,但这桩婚事已算订下。去年芑国遣使重提联姻之事,大王才亲临幽篁山把公子接回都城……”溪荪拭泪,再道:“公子看了我呈上的药材,凝视良久,关上匣子递还给我,说:‘请夫人恕凭祎无能,无法配齐此药。凭祎有负于夫人。’然后便让家臣送我回来。”

伏波依旧默然,待车队完全湮没于天地间,才悠悠转身,朝溪荪笑:“那,我们回去罢。”

不等溪荪答应,她已径直下楼,以飘浮的步履踏着淡蓝晨光朝居处走去,带着一抹冰凉笑意,轻声吟唱一曲歌:“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随后小病一场,终日缠绵病榻,神思恍惚。有一天忽然睁目对溪荪道:“找人禀告大王,我已有身孕。”

溪荪瞠目:“要告诉大王?”

伏波颔首,微笑:“当然,大王是孩子的父亲,自然要告诉他……怎么?不恭喜我么?”

得知她有孕,玄湅迅速将她接回宫,并命医官悉心诊疗。伏波的医术救了她,在医官诊脉前,她悄服药物,并腋夹异物以变脉动,顺利使医官将受孕时间诊断为离宫赴北苑之前。数月后,又服催产药,令生产时间与诊断的受孕时间衔接得天衣无缝,所以,无人怀疑她诞下的孩子不是玄湅的儿子。

孩子被玄湅命名为子暾。之前玄湅的儿子皆夭折,子暾便成了樗王玄湅膝下唯一的公子。

大概因生子之故,玄湅待伏波之优渥尤胜以往,她说喜欢北苑的风景,他便下旨修葺扩建北苑以供她居住。北苑建好后,玄湅决定在那里庆祝子暾周岁生日,并在此日正式封公子凭祎为莘阳君。

北苑盛宴时,伏波才再见到阔别将近两年的凭祎,他风仪容颜还如当年,惟身边多了位现今身份是他夫人的芑国王女。

那王女眉目虽清秀,但成亲一年多,看上去仍像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孩。她安静地伴他而坐,也不多话,只在他跟她说话时悄悄抬目看他一眼,那时眼眸晶亮,满是锁不住的喜悦在闪动。

伏波冷眼看着,想起当年自己在他面前也曾是这般模样,而今二人殊途,回首再看,已是隔世般遥远。

酒过三巡,多数宾客倚醉观歌舞联翩,凭祎悄无声息地起身,信步走到水岸凉亭内淡看芙蕖月色。伏波略等了等,也借口不胜酒力向玄湅请辞回宫。玄湅颔首,她离席,带着溪荪漫步回去,走至凉亭边,作偶见凭祎状,朝内走了几步。

凭祎回首见她,遂转身恭敬一揖。伏波留意到在她走近时,他隐约向后轻移了一步。

心底冷笑,面上带的微笑却是如对别的臣子那样温和而矜持,伏波道:“莘阳君大婚时我尚未康复,故未曾亲自道贺,改日定补上薄礼一份,聊表贺意。”

凭祎再微微欠身,道:“难得夫人如此上心,凭祎与拙荆拜谢夫人。”

伏波略转身望月,唇际笑容未改,神情悠闲得似在谈论明月清风,然所说话题却陡然一变:“告诉我原因。”

这句话语调自然平和。她知道远处玄湅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过她,她不可以对凭祎表现出任何异样神色。

凭祎也镇静如常,顺她目光望去,复又垂目,细心保持着与她的距离,以人前一贯磊落姿态答她:“凭祎不可负王兄,不可弃与拙荆婚约,亦不可令家国蒙羞。”声音的高低都巧妙地控制在她能听见,而别人不闻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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