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26)

六月中旬的时候,家眷们一起去丹东海边过半个月。明月还要上学念书准备考试。因而不愿同行,显瑒也没有勉强,将她自己留在奉天。到了地方,他先见了旧部和一众佃户渔民,又命李伯芳等人整理了旧年账目,勾销一些,催缴一些,五六天的时间都搭在这上面。活计干完的第二日,显瑒打算乘渔船出海,大早上天还没亮就上了船,结果码头上笨笨地跑来一个人,一脚迈到船舷上,弯着腰穿着粗气跟他说:“带,带我也去。”正是怀着六个月身孕的彩珠。

显瑒道:“那怎么能行?折腾死你。”

彩珠跑了一溜道,根本没力气争辩。一屁股坐在船上哪也不去。显瑒没辙,让船老大开船,对那女子说:“不舒服了马上说,咱回啊。”

船老大在两个海岬之间横了一条长线,每隔两三丈拴着一个嘴大尾小的袖笼,鱼贝虾蟹钻到里面被网住出不来。船夫们将袖笼捞起来抖到船上,就是海里收成。船不大,在风浪里面摇摆得厉害。走一会儿再停一会儿。

别说彩珠怀着六个月,就是身形利落当姑娘的时候也不可能受得了。可她忍着,偏不吱声。显瑒在后面看了她半天,到底还是上去说:“要吐就吐,我都吐过。”

“我不想吐。”彩珠道。

“呀,还挺硬。”他笑起来,“之前没见过海吧?”

“……见过的。”彩珠说。

“什么时候啊?”

“好多年前了。姐姐出嫁,家里人去天津送她坐船。”

“没听你说过。”

她垂着头:“我也是今天才想起来的。”

“……去舱里面坐着吧。里面暖和。”

“不冷。”

船夫剥开两枚牡蛎送上来,显瑒接过来,一口吸进去,又咬了一玉米面饼子,吃得津津有味。彩珠也要吃,显瑒说,太腥,你可不能吃。彩珠非吃,学着他将两个东西都倒进嘴巴里,嚼了几口,咽不下去了。

显瑒道:“吐了呗。”

她这才一口吐到船外,赶紧拿水漱口又从腋下取了帕子擦嘴。

显瑒哈哈笑着:“让你倔。”

他把明月给想起来是在几天之后一个傍晚。别墅临海露台上放了美酒糕点和自己家花园里摘的瓜果,留声机里面转着西洋乐曲的唱片,几个表兄弟的新话题是奉系军阀入关以及南省愈演愈烈的战局,女眷们也在乘凉聊天。妹妹显瑜有些走神。她明日要见一个家世体面的从欧洲回来年轻人……

显瑒拿着一杯酒自己站在露台上,看族里的小孩子们在下面沙滩上盖房子。

几个大一点男孩建完一个方方正正颇有些气魄的大屋,又在给它砌围墙筑院子。他们动了些小心眼,要把小女孩自己挖的一个小坑也圈到他们院子里去,不知是要拿来当游泳池还是鱼塘子。女孩只有三四岁大,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是长春来表兄家的大女儿,她在专心致志地挖自己的沙坑,忽然发现不对劲,自己的独立工程居然被圈到大孩子们的院墙里去了。

她端详了一会儿,没抗议也没吵闹,在围墙上推了一个小豁口,将自己的沙坑范围扩大了一些,然后继续闷头挖坑。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局面:大孩子们处心积虑地占有了她的沙坑,可是女孩却将它继续挖到围墙之外、她有她不被包围起来的小小的一个国。

显瑒走回房间,穿过客厅去打电话。

他一手拿着耳机一手拿着话筒,要了奉天王府的号码。

是管家接的电话,跟他说,明月小姐还没回家呢。

他挂了线就觉得自己有点没劲,转身又回到热闹里面去了。

第十四章

那年九月末,显瑒与彩珠的女儿降生了。远在蓬莱的真人长着人捎来帖子,上面是他精心演算出来的名字:赫麒。府中上下都道这个名字好,威仪隆重又富丽堂皇,只有显瑒挑出来一个毛病:笔画太多,不好写。彩珠笑道:“那你就给取一个容易写的小名。”说这话的时候,那孩子正被奶娘抱在怀里,扎了艾灸的手伸到外面来,硬硬实实地扒拉掉桌上的一个骨瓷杯子。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细碎,声音响亮,显瑒当时便有了主意,把孩子抱起来,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说:“兵兵。就叫兵兵。”

“冰雪的冰?”

“不啊,士兵的兵。”

“那可不是姑娘的名字。”

“她可不是普通的姑娘,她是我的女儿。”

彩珠等的是一个儿子,来的却是一个女儿。无论怎样,她自己都是有些失望的,但是显瑒的宠爱和孩子本身却让人越来越欣喜。她身体健康,精力旺盛,不哭不闹,却很早就开始体育锻炼:她每天躺在床上,却把包袱皮里的两条腿举得高高的,成了一个硬朗的直角。兵兵有一张酷似显瑒的脸,眉目,口鼻,脸颊,发际线的美好形状,还有白瓷一般的皮肤,与她父亲幼年时候的照片简直一模一样。久病不愈,身体虚弱的福晋来了精神,将孙女儿抱在怀里,左看右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当这个脖子后面长着一颗红痣的小孩刚刚开始在床上,用四肢爬动的时候,显瑒已经托人在蒙古给她寻找一只血统纯正,身形健美的名贵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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