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译字传奇(10)

左钧直被骂得愣了一愣,他不敢动父亲的手,摸上父亲的颈脉。只觉得他皮肤冰凉,然而脉络还在跳动。

他费力地将父亲抱上那张破席。父亲虽瘦,身量却很长。他只能让他的两条腿都落在地上,自己揪着席子的两角,极艰难地挪动。

从刑部大牢到南城舂米胡同的家,需出正阳门,穿过三条大街。

一路上的行人或指指点点,或避瘟神一般地躲开。寒风割面,左钧直只着了件单薄的袍子,冻得瑟瑟发抖。臀上的伤口又裂开,只觉得身后粘湿的一片。每挪一步,都像是被人狠抽了一鞭。

道阻且长。

莽莽苍苍之间,尘世之色、生灵之声,都渐渐地变得模糊。

孤独。

无助。

渺小。

……

左钧直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着筋疲力竭的身躯。僵硬地抬起手推开大门,小院中仿佛被劫掠过,凌乱不堪。

拖着父亲跨过门槛,他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疼……

伤口火辣辣的疼……

像是被搁在了蒸笼了,浑身滚烫,连呼出来的气都像带了火。

头好沉……

左钧直痛苦地嗯了声。下一瞬便有清凉的液体轻柔地抹在了臀上,疼痛顿时减轻了一半。下意识地呜咽道:“娘……”

一串格格娇笑:“喊得好!乖女儿!”

左钧直吃了一大惊,一扭头,果然是那个面熟的女人,心中升起厌恶,问道:“我爹呢?”

女子道:“翛翛姐照顾着哪,不用你操心!”

左钧直抽过床边的大衫裹了身子,强打精神翻身下地,冲出了房间。身后女子追出来骂道:“臭丫头!不要跑!”

父亲床边,一个女子正手执湿巾,似乎正在给父亲擦身。

果然是不知廉耻的女人!

左钧直扶着门框,怒道:“不要碰我爹!”

那女子转过脸来,远山黛眉,烟波杏目,一丝不苟的精致妆容一如既往挑不出半点瑕疵。上穿海棠色湘绸对襟袄,白绫竖领,牡丹缀金眉子,下着秋香宫锦宽襕罗裙,露出两尖纤纤绣足。女子见到左钧直,勾唇一笑,妩媚风情。青葱五指探入左载言微敞的襟口挑衅般划过,慢条斯理道:“我不碰,难道你碰?”

左钧直闻她说出这般不伦的话来,满面涨红,正要冲过去把她从父亲身边拽开,双臂却被后面跟来的女子反剪扭住。

“臭丫头!不知好歹!若不是翛翛姐和我及时赶过来,找了郎中,你和你爹早就没命了!”

左钧直挣扎着,“我谢谢你们救我爹和我,这个情我以后一定会还。但若你想借此机会取代我娘亲的位置,想都别想!”

“看看你爹,被打得奄奄一息,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你这么丁点儿,受了伤又发烧,难道还指望你来照顾你爹?翛翛姐才貌双全,哪点配不上你爹?”

这女子伶牙俐齿,说话连珠炮似的。左钧直说书讲古是好手,吵架却不在行。被噎了一下,左钧直脱口而出:

“她是妓/女!”

女子冷笑道:“妓/女怎么了?妓/女就不是人啦?妓/女就活该被人瞧不起啊?你爷爷那是丞相,四个大伯也都是高官,你们爷俩落了难,他们唯恐避之不及!你爹曾经也有些文坛好友,如今呢?谁都恨不得和你们撇得干干净净的!翛翛姐对你爹有情有义,不离不弃,我看比那些自命清高的上流人强多了!倒是你这丫头克母妨父,你以为我家翛翛姐想当你的娘啊?!”

“葳蕤!”

左钧直身子本来虚弱,刚才全凭一口气撑着。被葳蕤一通抢白,闻说“克母妨父”四字,想起母亲的死和父亲的重伤,胸中剧痛难忍,眸中泪水满溢,竟又昏了过去。

翛翛狠狠剜了葳蕤一眼,责备道:“丫头够可怜的了,你还说这种重话。”

葳蕤抱着左钧直,愤愤不平道:“这臭丫头向来看不起我们,你还护着她!”

翛翛叹了口气,伸指拂去左钧直秀白小脸上的泪珠儿,道:“到底还是个孩子……也是苦命。”

葳蕤将左钧直抱回房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看着她清淡的眉目,道:“左官人生得这般清俊,据说白度母夫人也是个绝色美人,为何这丫头没有半分美人胚子的影儿?你说是左官人的女儿么?”

翛翛低低叹道,“载言先是为了她,做了他最不想做的官,现在又为她顶罪受刑,险些丢了性命,你说呢?”

葳蕤亦是叹了一大口气,“翛翛姐,你喜欢谁都好,为何偏偏喜欢左官人呢?十几年了,可曾有个结果?他如今也残了,你又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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