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信女(7)

她母亲倏然转回身,“你告诉我怎么办?从今日起,我天天带着便当盒去中环上班,一间百英尺的小公司里不见日光对着打字机噼啪十个钟?还是蹬着三寸高跟鞋,穿到大腿根的旗袍,站在鲤鱼门酒家外,顶着海风不停点头哈腰喊‘多谢惠顾,慢走再来’?”

“那又怎样?不到三个月你能勾到个董事做继室,泡个豪客当偏房。你和小舅不就是这样打算的吗?所以你们不着慌。”

她母亲气得半身作抖,“詹美若,你阿妈十六岁可以去做舞小姐养家,你也可以!”

房门哐一声在眼前阖上。

七姑安慰美若,“大小姐我看着她大,和老爷一般的xingqíng。只是说说,不忍心的。小小姐,你不要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事到临头时何有第二选择?美若挺胸,“瞧,我尚未发育,但凡它们两个能隆起两寸,要我做我也去做了。”

她先天不足,十三岁少女身形如十岁孩童。

厚颜如此令七姑变色,“话不可以乱讲,詹家的女孩儿……”

“七姑,忘了你们的詹家吧。”

七姑沉默,“……老太爷是好人,我阿爸到死念念不忘。又疼老爷,虽说是庶子,可老来得儿,看得如珍宝一般。只可惜老爷不争气,兄弟们也太……”她是詹家几代人的婢仆,不好说本家老爷们的坏话。

人老了,爱谈古,多得七姑嘴碎,美若对外公家世知之甚详。詹家世代行医,晚清开始做南北行生意,战祸时老太爷去世,死前担心小儿受嫡子们欺负,特地命最信得过的大管家,也就是七姑的父亲,带着美若外公远来南方。只可惜美若外公太不争气。

“那些就不提了,我担心现在和未来。”美若垂下肩膀,掩不住颓丧。她一直清楚,别人的嫁妆是家世,她只得倚仗一纸证书。名校的毕业证是日后新生活的通行证,庇理罗女中以出产名媛闻名,她能进去,将来考学留洋都会容易很多。现在梦想破灭,她将继续与花王的儿子、小贩的女儿做同学。

甚至会更糟糕。

“走一步看一步了。”七姑也无奈。“小小姐,七姑向来信你能gān,但这回的事你做错了。”

她指指厨房后门,“那个人……”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七姑口中的那人站在玻璃外。

七姑神速起身,像护崽的抱jī母,横在歹人与小小姐之间,喝道:“你要做什么?”

靳正雷踏进一步,伸出手中的空碗,“阿姑,有没有开水?”

他是伤重加发烧的病号,接近一天的时间只喝了一碗粥一碗药,睡醒一觉后口gān难耐,只好寻到厨房。主人家的对话他听见大半,这才知富贵gān云的华老虎,外室现今的处境居然如此窘迫。

七姑侧转腰身给他倒水,目光提防。靳正雷不以为意,接了水拉开餐椅坐下。

见他不经人招呼,径自坐下,还坐在头一把椅子上,一直面无表qíng的美若不由挑起一边眉毛。“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心qíng不佳,语气更恶劣。

靳正雷不理会她的暗示,回说:“还有些反复。阿姑,有没有退烧片?”

虽然是询问,但歹人眼里没一丝央求,这话听着反而象命令。七姑嘀咕说:“壮得象只牛,哪需要吃药。”边说边躬身去拿橱柜里的药箱。

她到底心善,看见歹人肩膊上纱布浸出血红,忍不住提醒:“伤了要靠养。别仗着年轻,扯着筋骨老来受罪。”

“多谢阿姑提醒,我会小心。”靳正雷笑了。

歹人白日里看着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穿着乡土,笑容可爱,不像华老虎身边那些凶神恶煞,大概只是一时落魄。七姑脸色好看了许多。

比母女还亲密的主仆关系让美若立刻觉察到七姑立场已松动,她挺直腰瞪视靳正雷。

对方稳如泰山,一口一口细细抿着杯里的水,jīng致的烫金骨瓷茶杯在他骨节粗大黝黑的手掌中不觉分毫突兀。

詹美若萌发一丝好奇。

“你过来半年了?”她隐去“偷渡”二字。

对方应了一声。

隐姓埋名做黑工的偷渡客们确实有,但绝对不是面前这种人。像他这类人,更多的是捞一票就走,享受个一年半载再来。毕竟港地金铺多过米行,大把发达机会。

“这半年一直跟龙五叔?”

他又低低嗯了声,这才抬眼望向她。

“内堂昨天放出风声,华叔将从西贡离港,我们这些小的在西贡码头守着,为的是新和会。哪知新和会抢先一步,把船先给炸了。你想问的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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