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12)

作者:叫我糯米九 阅读记录

他如今是方逾明,方家大小事几乎皆由他掌管决断,方成珅大有尽数放手的意思,只偶尔在关键抉择间点拨几句。骤然掌权于他来说其实并不多么困难,方逾明料得自己活不长久,暗地里教过他许多,经商之能用人之道,他虽拿捏得不甚娴熟,倒并未让人瞧出错处。

毕竟比之于自小当将来家主培养的逾明还是稚嫩许多,有时事务压下来,为免旁人说闲话,薛宁要熬个通宵,第二日眼里血丝密布,眼眶底下晕着两团青黑,走路都要打飘。他心底却并无厌烦疲惫,反而悄悄生出点儿雀跃的欢喜,被人真正看重与信任的欢喜。

连从前同他不冷不热的梁景,也会乖巧黏人地跟在身后糯糯地小声叫哥哥,被他逗一逗就要红了脸。他仗着方逾明天生心疾,时常装病倚在梁景身上,面上一本正经,暗地里不是揉揉她的头发就是装作不经意牵住她的手,把人家小丫头逗弄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倒懂得见好就收,每每把梁景捉弄得窘迫难当让他占尽便宜,过后还要被忽悠得睁着双大眼睛认真地问他心口是不是还不舒服。

她与柳芸、与方成珅一样,总怕他是不是生了病,又哪里难受忍着不肯说,极近关切爱护,将他当作捧在手心里的琉璃娃娃,恨不能举到高高的云端之上。好像他生下来就该睥睨众生被人追捧,那些烂到地底下的腌臜污泥,他一个指头都不能碰,要离得远远儿的,再也见不着才好。

这是给薛宁的假意,也是给方少爷的真心。

但是真心假意,又有什么所谓?

薛宁已被埋在土里,碑上孤零零一个名字,无父母亲朋,无兄弟姊妹,所立之人不过“方氏”二字,名姓都吝啬。他们不肯认他,自出生伊始,至死也无半分改变。

坟在郊外,打理得干净,四周空荡荡一片荒芜。他去看过,冷淡地站在一旁,看似哀伤不忍的眸底尽是厌恶嘲讽。他晓得的,因方家并未有意去寻,底下其实没有尸骨,不过几件所谓薛宁旧时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棺材里,板子一盖,巨大的闷响下,是众人齐声长舒的一口气。

身旁的小姑娘轻轻攥住他的手指,坚定温柔,劝他不要为弟弟太难过,像是安慰。他垂目,不多言语,掌心逐渐冰冷下去,仍旧执拗地不肯把反手握住的那只小手松开。

薛宁再明白不过,这些眷注温暖体贴珍视,皆是他偷来、骗来、抢来的,他必须要牢牢攥住,不能有半刻松懈,因为也许自己只是一恍神的功夫,就会再一次被当作没用的废物扔掉。

他见过死人扒过尸体,从四岁流落在外就再没掉过眼泪,多疼都能忍着,可那皆是他忘了什么是甜的时候。而今他尝惯了蜜糖,再回去吃苦,他也许会真的疯掉。

薛宁长那么大,头回晓得什么叫怕。

然而再怕,也都是咎由自取。

他这样的畜牲,自私懦弱,狡诈冷血,活该活在一辈子的恐惧愧疚里。

他开始夜夜都做同一个梦,梦里是山崖边使力推在他腰间的一双手,他趔趄着摔倒在地,回身看去,与他相貌相同的男人浑身是血,骨肉都烂掉,还在朝他温和地笑。

他颤抖着自噩梦中惊醒,因惊惧而徒然睁大的双眼什么也映不出来,只有深切的焦灼无助,身后不知出了几层的冷汗把衣衫打得湿透,死掉的毒蛇般黏在皮肉上,就像那些无所遁形的贪念欲望。

可他如今是方逾明,做方逾明是件十分值得庆贺高兴的事情,人人都希望他是方家大少爷,干净尊贵,温和有礼。

而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方家大少爷恐惧的事物。

于是他只得任由那些内疚自厌一点一点将自己尽数蚕食,甚至他的精神也在日复一日的崩溃中衰败下去,头痛与心悸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视这种自我折磨的痛苦为赎罪。

无用的赎罪。

第8章 八

梁景那日仿佛早有预感,到了夜里怎么也睡不踏实。

果不其然,夜刚过半,她听得外面阵阵骚乱,睡意顿消。随侍的小桃打探一番跑回来同她讲,大少爷的院子里出了事。

她脑中嗡然作响,急急披了衣服就往东院赶,心道万万不要是逾明哥哥的病情又出了什么岔子。大约她的祈愿被月神娘娘听见,逾明哥哥果然没有什么事。

作为偿愿的回报,有事的是她。

她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就被薛宁拿来当作要挟,惊愕茫然过后,若说不愤怒生气才是天大的谎话。

可她这个人,向来性子都使得很有余地,这回被气急才将从前留一分的余地只留了半分。饶是就在这半分余地里,她也颇敏锐地察觉出眼前总爱捉弄调笑她的人不对劲,很不对劲。不论是他异常惨败的病容,还是虚浮不稳的身形,皆刺眼得厉害,连嘴角牵强嘲讽的笑意,都像在扯住人心尖使劲往外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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