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番外(12)

作者:虚海 阅读记录

藤权介心里固然忐忑不安地想,要超过兄长,是那样简单的事吗,另一方面却很受用,父亲那样说了,大抵便是如此。可唯恐这些才艺实在不像是能自然而然学成的样子,便问父亲道,“总是听您说起,在外面的时候对兄长的事津津乐道,哪里有这样的不堪呢,我倒觉得哥哥非常了不起。”

父亲便说,“对付外面的人时的说法哪有跟对待家里人一样的呢。若不在外面说一些好话,这一个处心积虑想看我笑话的九条右大臣,那一个总狗眼看人低的源大纳言,后面还有个处处作对的三位宰相。哎呀哎呀,这些话说给你听,你年纪实在太小了,不过讲出来是觉得,总有一天也要长大。”

然后看到藤权介此刻听罢,并不似一般孩子一样聒噪地问这问那,讲出一些诸如“此人是谁”、“彼人是谁”无关痛痒的问题。反倒锁起眉头来,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藤原太政大臣心里也就分外满意,问藤权介道,“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话,我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藤权介便说,“家里的侍从随身,都在说这样的话,想不听到也很难。”于是父亲哈哈大笑起来,也没有回答先前的问题,就招呼随身的随从过来,信手拿一些藤权介喜欢的玩意儿、干果之类的塞进他的手里,打发他去外面玩耍。

若要细究起来,似乎母亲偶尔不足挂齿的偏见被父亲宽广细腻的胸怀全部溶解殆尽。那一个或者两个椿饼,虽然依旧牢牢挂在心上,可从父亲那里收到龙田川的枫树枝、大宰府拿来的稀奇唐国糕点或者是业经煮好的香味从北之对传到西之对的海鼠肠汤、精巧的彩色香球、还有许多许多如今想要记起来却淡忘的东西,总有一样应当冲淡椿饼的回忆。

有一个开春,正是藤中纳言加冠的年头,忽然毫无预兆地罹患了重病。此乃家门之中莫大的不幸,请来了不计其数的修验者、和尚与药师。小野宫里行人往来,嘈杂仿若东西二市。自然而然的人多口杂中,藤中纳言要死了这一句话,很快地传开了。

一天晚上,藤原太政大臣将藤权介叫到跟前,眉目庄严地对他说,“现在开始起,不能再去西面的寝殿了。”

尽管先前心里多少有点清楚,这样直截了当地点明出来,像是心里从未告知过他人的秘密,用臆想的方式猜得分毫不差。藤权介的心里有一些恼怒。

“砰”的一声,父亲拍了一下地板,说道,“这是很正经的事情,你听进去了么,早上的时候我还见到你挤在修验僧当中作怪。”

那哪里是在作怪,藤权介的心里与父亲顶着嘴,可若要说明出来“死”这一词,与这一词相去甚远的藤权介委实觉得不切实际。面对讳莫如深的父亲,没有了再去发问的余地。

这是父亲头一次厉声厉色对待自己。

第4章 (四)

藤权介无法在父亲的面前问出“哥哥会不会死”这样的话来。这种年纪的人,对死的概念固然不如长辈深刻,也绝非的毫无概念。倒不如说藤权介很小的时候起,总是思量着“死”。

比如此身即死,要堕入六道或者极乐里去,至于是善趣还是恶趣,则视生缘所定。但是生前若是作恶太多,但凡有人能为之祈求冥福,本应前往地狱或轮回之人也能前往极乐。这样一来,生前是否作恶,作恶之多少,似乎失却了意义。能够被亲近之人所乞求冥福之人,不论如何定会栖身于永恒的幸福之地。

但藤权介深深地觉得,仅仅想象着“死”,有不可名状之恐怖。若究其因,恐怕是深觉极净乐土一词之虚空飘渺,如耳边风、天上雪。虽非闻所未闻,确是见所未见。藤权介记事的年纪起,纵使口头上时常对上附和,心里也从未觉得那死后的世界切实存在。

设若死去是一种幸福的归属,那么家眷与亲戚说出“那个孩子,元服不久就要死了,可怜可怜。”的话来,实属矛盾离奇。要藤权介讲来,应当改成“可喜可喜”,服丧与年忌之类的行事也是多此一举,大可不必。至亲之人即可要去往极乐之地,哪里还会有什么对这娑婆世界的留恋。或说因为这娑婆世界对其有所留恋,故而迟迟不肯离去,才会显得荒谬绝伦。

要说那死后世界也好,鬼神显灵也罢,故事道听途说了许多,亲眼所见的呢,一件也没有。要藤权介评论,死去了就化作了尘土,正如《新论》里所说的那样,人死如灯灭,烛无则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死了便是死了,“死去”绝不是一件幸福或者解脱的事情。

若思索到悲哀与痛苦的事,竟也觉得是一种慰藉。想到人生在世,偶有不得意之事不得已之时,不过是大千世界之一息、无垠星汉之一灿。我命尚在,已是万幸之事,不敢奢求其他无缘之恩惠。又这种悲哀与痛苦,与任何人都相伴相随,对应的自身的苦难,也显得稀松平常起来。可若要明白这豁达的道理,对藤权介而言还为时尚早,是一些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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