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害我(215)

因为这个,信王同意了虞重锐重启黄河河工,他一心扑在这上头,连洛阳城也很少回,我又有个把月没见着他了。

转眼到了五月底,再过几天就是姑姑的周年忌日。永嘉公主说她也想聊表心意,时常把我叫到昭阳宫来,或者她到燕宁宫去,陪我一同抄经制幡准备祭品。

公主在黄纸上落笔,墨汁刚一粘纸便洇开,她立刻抬起手。“天天下雨,连纸都潮了。”

这时女使进来报说:“长公主,邵郎中在宫外求见。”

这个邵东亭真是阴魂不散,公主不愿见他,他偏要来反复纠缠,光是我碰到的就已经第三回了。

“不见。”公主放下笔说,想了想又唤住女使改口,“就说我去清宁宫照顾陛下了,无暇分身。”

公主不想见邵东亭,直言拒绝便是,怎么还找上借口了,好像有点怕他躲着他似的?

公主不只是拿照顾陛下当借口,还当真拉我去了清宁宫。

自从公主提醒过之后,罗才人便十分尽心地伺候陛下,陛下似乎也很满意,流露出喜欢她之意,是以最近几乎都是罗才人侍疾。她遇到拿不准的,就会派人去请公主、请我,这两月中我也来过清宁殿好几次。

陛下卧病有三个月了,御厨再怎么精心烹制、加了多少燕参鲍翅的汤羹,太医一帖一帖的大补药方,也挽回不了他日渐消逝的生机。他比我刚回宫时所见又瘦了一圈,干枯的脸上只剩一层皮肤松松垮垮地挂着,仿佛其下的筋肉肌理、以及它们所蕴含的生命力都已悄然流失。

我们到清宁殿时,罗才人刚喂陛下喝了药,服侍他翻身侧躺,露出后背透气。“同一个地方一直压着,会生褥疮的。”她说。

现在她做这些已经十分得心应手了。陛下自己侧卧不住,需要人扶着,扶一会儿还不行,一天中累计得好几个时辰,罗才人便躺在陛下身后抱着他。最近这半月,她好像都没再找过我求助。

见我们来了,罗才人起身下榻,暂且先让陛下平躺。公主坐在病榻旁,招手唤入女使,女使将从昭阳宫带来的提篮打开,里面竟是黄白纸钱、朱砂毛笔等物。

“皇帝哥哥,再过五六天就是贵妃嫂嫂的忌日了,我跟瑶瑶正在准备祭品呢。”她拿出一张黄纸来,就着榻边的矮几叠成元宝形状,然后用笔蘸取朱砂,“可惜陛下不能跟我们一起祭奠,就请你为这些纸钱烧化都点上朱砂吧。”

她握住陛下的手,替他抓着笔,在元宝中间点上一抹红。点完后她举起来看了看说:“这也算御笔亲题了,贵妃嫂嫂泉下有知,定能体怀陛下的心意。”

我以为陛下会恼怒她自作主张强迫他,但他只是缓慢转动眼珠瞥了我一眼,我并未看到他心里的念头。

准确地说,是我并未看到他心里的恶念。

近来我似乎越来越少看到了。是陛下风疾入脑日益加深,他的思维变得更迟钝什么都不想,还是他心里仍旧是活泛清明的,只是忿怨恨意变淡变少了?

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到人心里的坏和恶,看不到好的。

公主把带来的两叠纸全折成元宝,每个都借陛下的手点上朱砂,装了整整两篮子。

离开清宁宫时她将那两篮元宝交给我,问:“瑶瑶,如此你对陛下的怨恨会减轻一些吗?”

我以为我掩藏得很好,但……公主心细如发,聪慧剔透,什么都瞒不过她。

“我知道贵妃嫂嫂是自戕而亡,太医说的理由、外面传的流言,我统统都不相信。”公主望着远处青白天幕下深黛色的宫殿剪影,“能让贵妃嫂嫂那样坚毅的女子走上轻生绝路,那一定是万分不得已……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但绝对不会是因为她的夫君对她太好,是吗?除了陛下,谁能逼她到这地步呢?”

我无法告诉她真正的原因,只好低头沉默。

“从前我在回纥,听过见过许多他们夫妻反目、骨肉相残的轶事。在我前面,老可汗娶过两位阏氏。第一位元配是乌揭可汗之女,后来老可汗取乌揭可汗而代之,将妻族屠戮殆尽;第二位阏氏与大臣勾结,想拥立自己的儿子,逼老可汗提前退位,被可汗亲手所杀。夫妻犹如此,父子兄弟间兵刃相见你死我活更是数不胜数。光是老可汗死后,他的六个弟弟、十四个儿子便因为争权互相杀戮,死了十个。那时我想,这些回纥人果然蒙昧野蛮、残忍无道,还是我们大吴的皇帝重情义守伦理,夫妇恩爱,兄友弟恭。”

她转回来看着我,无奈地笑了笑:“但其实权力对人的腐蚀,古往今来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永王不也是父皇的亲弟弟,杀了自己兄嫂和侄儿侄女吗?我见到的伉俪情深、兄弟友爱,只是当时的机遇使然而已。奉天皇帝死得早,所以他始终是仁厚慈爱、令人惋惜怀念的长兄,但活下来的人,活得久了,那可就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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