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15)

第48章 皎皎白驹

立秋前后,曹拂产期将至,杨慕虽隔日去内务府处理公务,但坐在官署里仍会时常惦念母亲,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这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都早,因天气骤然转凉,杨慕便听从妙瑛劝说将骑马改为乘车。晌午过后,他处理完内务府事宜,便即登车回府,车行至半途却忽然慢了下来,路边一阵骚动,他掀开帷帘想看个究竟,素砚赶上来,道,“是一群人往午门方向赶,今儿午门好像在杖人,这些大概都是犯官的家眷等着接挨完杖子的人呢。”

杨慕猛然间记起,朝廷已定了登莱总兵的案子,主犯判了斩监侯,其余从犯悉数流放,然而皇帝犹自震怒于因屡屡上疏劝谏未果,聚众在午门外跪哭的一众人等,遂于日前判了廷杖四十。他记得那为首的依旧是太子太傅之子,给事中董瀛。他自然也记得,今次的廷杖是父亲的建言,他以古来君有大过则谏为由,指董瀛等人罔顾纲常,威逼君父,构陷君父于不义,此等忤逆圣意之人,罪无可恕。

杨慕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那封奏折,此时那些字眼倏地从他脑海中跳将出来,只激得他一阵头晕眼花,当日他曾劝过父亲,廷杖折辱公卿太过,士大夫节气在匍匐于地的刑辱中丧失殆尽,彼时父亲一字一句的听了他所言,沉默良久未置可否,然而今日他知晓了那个答案,父亲终于还是未能听从他的劝告,也未能逃出党争这个笼罩在朝堂之上的巨大阴影。

耳畔已渐渐开始有哭声传来,那凄惨哀婉的呜咽似无尽的绵绵秋雨,打在他身上,浇灭了他心头一缕希望之火,令他遍体生出彻骨的寒意。杨慕不敢再去看两旁的犯官家眷,他放下帷帘一任马车缓缓前行。

一阵马嘶声突兀的响起,素砚忽然扣了扣窗棂,道,“二爷,是大爷来了,好像是来找您。”杨慕听得那马蹄声近前,杨崇的声音响起,“诚义,你怎么还在这儿闲晃,快跟我上午门去。”

杨慕下得车来,见杨崇昂首坐在马上,挥着金鞭指着前方,道,“今日午门廷杖你知不知道?大伯总算是清理了这些前首辅系的顽固派,走,和我瞧瞧热闹去,咱们也痛快痛快。”

杨慕被他说得耳中嗡嗡作响,垂目摇头道,“我不去了,母亲近日临产,我须得回家照应些。”

杨崇见他疏无欢喜之色,微微一愣,旋即俯下身来低声笑道,“伯娘生孩子,有你一个小爷什么事?去了也白搭。我跟你说,大伯这回干得漂亮,借军饷一事端出来多少傅党的人,日后军中空出位子也能多些咱们的人了,我爹更加如虎添翼。你别又为那起子人犯了妇人之仁,今日若不是他们在午门挨杖子,那就该换做咱们一家了。”

杨慕心中一颤,然而那哀哀的哭泣声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不散,他虽明知那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可仍是不能像杨崇那般快意潇洒的面对淋漓而下的鲜血。

杨崇见他不语,干脆下得马来,贴近他,道,“你也别光想着他们挨打,这些人要的便是一顿打之后的名垂青史,铮铮铁骨,犯颜直谏,这是多少文臣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大家求仁得仁罢了。”他忽然咧嘴一笑道,“大伯这回做的也绝,他们不是面子里子都想要么,偏还就不给他们,今番廷杖是褫衣受杖,便是要让他们尝尝羞耻的滋味。”

杨慕大骇,当即面上变了颜色,颤声道,“你说什么?”杨崇见他神色有异,忙伸臂扶住他,道,“是大伯的意思……你别着急,打不死人的,不过就是给他们些教训……”他话没说完,杨慕已挣脱开来,喝道,“备马!”

他今日只乘车而来,仆从们听到这话先是慌了一慌,素砚知道他一贯温润平和,这一声备马已是在急怒之下道出,连忙示意车夫将那拉车的马解了套,牵至他面前,道,“二爷别急,您这会子要去哪儿,若是家里找,我也好说的出去处。”

杨慕深深吸气,冲口道,“我要进宫,面圣。”杨崇一把拉住他,道,“你现在去还有什么用,已然明正典刑了,再说你去了说什么?不是拆大伯的台么,你又想自己挨板子了?”

杨慕缓缓摇头,若是他挨一顿打便能阻止这场斯文扫地的刑辱,那他自会毫不犹豫的向父亲献祭出一己之身,只求父亲能对昔日政敌稍加尊重,然而如同杨崇所言,一切已来不及了,他垂首低声道,“一共多少人?我......陪我去午门看看。”杨崇微微一叹,跨上马,道,“走罢,路上再和你细说。”

今次廷杖一共十二人,是咸平朝近十年来最大规模一次午门杖臣工,杨慕想着那数十人一齐血肉横飞的场景,心中有如刀绞一般疼痛,他想起少时受责时,父亲曾说道君父的廷杖,他如今清楚得明白了,果然只有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才是帝王之道,那句天下为主君为客便在这昭昭皇权之下变成苍白无力的呓语,在那高举飞舞的刑杖之下化作一缕缕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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