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32)

杨潜并未回身,淡淡道,“你来此处,是思念你母亲了?”

杨慕听父亲语气疏淡,心中却愈发害怕,“儿子睡不着,便来清华轩走走。父亲也是雨夜难眠,所以才来此,在暗处观这珠玉之泽?”

杨潜轻轻一笑道,“是,也不是。于你而言,看过即忘,不必再问,明朝梦醒,今夜之事便是你梦中所见。”

杨慕虽心中忐忑,却依旧冷静地沉声道,“儿子不是庄周,是耶非耶还分得清楚,父亲深夜在此赏玩之物,儿子也认得,所以斗胆请父亲为儿子释疑,如今我眼中所见确是会累及满门,祸患无穷的违逾禁物?”

杨潜缓缓转过身来,指间正挂着一串上用规制的朝珠,随着他身子转动,那珠子上莹润如月的光华便在他脸上浮动,映照出他眉目间的一抹郁郁之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算不得祸患,除非你要大义灭亲。”

杨慕心中一阵急痛,不由颤声道,“父亲应该知道,儿子绝无此意,可……可我就是不懂,父亲位极人臣,权柄昭彰,还有什么不足,为何要甘冒大逆之罪占有这些……天下至尊者之物?父亲,知足常足,终身不辱;知止常止,终身不耻。”

杨潜哼了一声道,“老子孑然一身过函谷关,我杨家人丁虽不兴旺,也是三代同堂,拿什么比他的潇洒?我这半生岁月皆掌财政,为他们李家赚得钱何止千万金银,这些不过是我该得的!为官一世,早晚有势微权尽之时,惟有这些才是最真切实在的,可以百代千载的传承下去,为我后世子孙所用。”他晃着手中的珠子,慨叹道,“我少年之时遍尝穷困滋味,早就知道富贵二字是权贵眼中的粪土,黎民眼中的日月,为泥为云的差别,不是只有一线之隔,而是隔着万丈鸿沟,所以我永不会让杨家子孙再遭受我当日的苦楚。”

杨慕想起万安曾讲述过父亲少时遭际,又是痛惜又是伤心,半晌道,“父亲真的不怕皇上知晓么?天下间又岂有真能藏住风的墙,一旦事发,便是大不敬,是欺君,父亲侍君父二十余载,君父对您恩宠有加,即便为了全君臣之义,父亲也不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么?”

杨潜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来不及了,皇上若要清算我,即便我现在回头也于事无补,与其战战兢兢,不如想开些痛快。”他不屑地一笑道,“我即便无事,也终究是日薄西山,杨家的希望到底在你身上。你要记住,无论我将来是什么了局,你所倚靠的都不是我,而是燕国公主,即便心中再不情愿,你也要知道她才是杨家最大的靠山。”

杨慕无力的闭起双眼,君臣父子四个字于他而言,早已是两难全,他脑中的画面渐渐变做上元节那晚的烟花,那灿烂鎏金的光芒终究只是一闪即逝,就像他以为稳如磐石的幸福,却原来只是被包裹了一层华美的外衣,里面承载的仍是一尊爬满虱蚤的破败身躯。

乾宁三年暮春,宫中传来消息,丽太妃自初春得了寒热之症,至今未愈,太医久治无效,已是束手,前来传旨宣妙瑛进宫探望丽太妃的内侍亦坦言,此次太妃娘娘大约是凶多吉少。

妙瑛匆忙赶到飞鹤楼,乍一见丽太妃便已明白那内侍所言不虚,不过三个月的光景,丽太妃已是瘦弱不堪,大有油尽灯枯之意。

丽太妃自觉今日精神尚好,勉强靠在床边,冲着妙瑛招手道,“小瑛过来坐。”

妙瑛依言在床边的圈椅上坐了,只见那从中衣袖口里露出的手挽枯瘦如柴,显出一根根青筋狰狞的突起。

“今日可好些了,我瞧着气色不错,再养几日就能大安了。”妙瑛强压惊惧,含笑宽慰道。

丽太妃笑道,“你也学会外头哄人的话了,倒来骗我,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不然,我也不会叫你进来跑这一趟了。”

妙瑛更觉难过,勉强笑道,“您别多想,这么年轻的岁数,何至于生场病就想到那上头,您也忒没个忌讳了。”

“这跟年纪可没关系。”丽太妃摆手道,“先头去了的孝肃皇后,两个皇贵妃,还有皇上的公主们,哪个不是绮年玉貌,我这个岁数上去了,也算是活得够本了。”

她说着有气无力地笑起来,笑过一阵略微正色道,“我请你来,是有事求你,我不难为你,你且先听听看。我这些日子一合上眼睛,脑子里都是苍茫云海间的天山和山下牧野千里的草原,我想我大概是想回故乡了。小瑛,我知道你们家的规矩,我死了必是要入妃嫔陵寝,陪侍在帝后陵寝旁的,可我实在是想家了。”她缓缓地抓住妙瑛的手,轻轻晃着,“替我去求求你父皇,等我去了,就放我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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