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48)

长官已发了话,随行人等自不敢多言,众人默默让出一条路,任谢又陵带着担子上满身血渍的罪人渐行渐远,直至登车离去。

杨慕于昏迷中,初时觉得如身在冰窟,浑身冷的抖作一团,其后又好似置身炭火之上,只觉得口干舌燥,胸中有一团烈火在灼烧。正自烧得迷离,恍惚中觉得有清凉似雪又轻柔似雾一般的物事覆在了他身上,他勉力提着一口气,努力睁开双目,映入眼的便是两颗闪着微光的鎏金香球,温香自内徐徐萦绕在他身畔,他此刻全无气力去分辨那香气出自何种香料,却还是觉得因着这氤氲的味道冲淡了不少他鼻腔中充溢的血腥之气,他再定睛看去,又见那香球随着周遭帷幔的起伏而轻轻晃动起来,他终于知道自己并非在宗人府的囚房之中,而是趴伏在公主府的翠盖珠璎八宝香车内。

脊背上倏然一凉,让他顿生舒缓冰爽之感,他艰难回首,看到谢又陵跪坐在自己身后,正从一桶冰水中浸润了汗巾敷在他发烫的肌肤之上。

谢又陵见杨慕动了动身子,双唇轻颤,声音暗沉沙哑地道,“皇上……赦了我?父,父亲呢?”

谢又陵在心底无声叹息,尽量放松了神情,温言道,“放宽心,杨大人暂且无事,咱们先回了公主府,养好你的伤要紧。”

杨慕心下稍宽,勉力一笑道,“多谢又陵,妙瑛……可还好?”他于昏迷前最后听到的话是妙瑛进宫为父亲求情,彼时神志不清不及细思,现下想来心里一阵羞惭难过,自己终是带累了她。

谢又陵倒了些茶水一点点润泽着杨慕干裂发烫的嘴唇,又扶着他的头喂他喝下一些,才柔声道,“公主一切都好,她只是担心你,好在,都过去了。”

杨慕干裂嘶哑的喉咙被甘甜的清茶沁润得舒缓了许多,神志渐渐清晰,却忽地想到了一桩事,挣扎着伸出手抓着谢又陵的衣襟,他忘记自己手指伤势极重,一抓之下已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由得眉头蹙紧,喘息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道,“不,不能回公主府,我,这个样子……她看到会难过。”

谢又陵眼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踯躅了半晌,不得已低声道,“杨府,回不去了,我带你去我的住所,等太医给你上好了药,我再请公主过来。”

杨慕一滞,蓦地想起杨家已然败了,圣旨上说的明白,家产一律抄没……昔日画堂春丽,而今只剩下苍烟白露,人去楼空。他涩然地笑了笑,垂下双目,未再言语。

谢又陵命人将车停在公主府角门处,又着人小心地将杨慕背了下来,送至他房中床上,纵是仆从的动作已极尽轻柔,这一番折腾下来仍是令杨慕气喘不已,豆大的冷汗不住的从面颊上滚落下来。

众人自是一片忙乱,少顷便有太医前来,一见杨慕中裤上凝结的血迹便命人取了剪刀将那裤子铰开,谢又陵这才看清,杨慕臀上的皮肉已如败絮一般,连伤口都掩盖在流离的脓血之下,臀腿相接之处更是皮开肉绽,与双腿完好处宛若白瓷一般的肌肤两厢对照,更令他惊痛交加。

谢又陵不忍再看,目光向上移去,见杨慕脊背狠狠哆嗦了一阵,知他因太医处理那些破碎的肌肉而疼到极处,他刚想上前抓住杨慕的手,借此传递给他一些温度和力量,却见杨慕青肿溃烂的手指紧紧地拽着锦被一角,挣得几处伤口又再度破裂,然而至此他仍是紧咬了牙一声不吭。

此情此景,令谢又陵想起多年前,也是如是画面,那时杨慕曾用哀恳的目光求自己不要再看下去,他于此刻倏然忆起那眼神,泪水便已不能自持,只得默默转身向屋外走去。

时近傍晚,落日余晖将天边彤云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几道疏疏浅浅的光线透过院中梧桐的枝叶洒落下来,这是夏日静好的黄昏,天地依然绮丽如昔,却已不再是屋内之人熟悉的那片天地。不过一夜之间,所有的繁华悉数烟消云散,都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原来世间之物必是要无情无义才能永葆长久,和这朝夕不变又亘古长存的天地比起来,人间一切的富贵繁盛都只是过眼云烟,是湮灭在史书文字间的只言片语,是消散在人们茶余饭后的一点闲谈。

不知过了多久,谢又陵听到太医吩咐拿纸笔,知道杨慕的伤口已处理妥当。他心内终于安稳平静下来,该是命人去请妙瑛过来了,这里已不再需要他。他怆然回首,忽然明白过来,今日之后,他的天地也将不再是从前那般模样了。

妙瑛一整日里惴惴不安,打发人去看了几次,都道是谢又陵还未曾归来,待到傍晚时分,忽见绿衣神色匆匆地跑进来,低声道,“长史回来了,还有,都尉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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