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67)

妙瑛早已传了太医等候在侧,太医立时上前剪开杨慕的中裤,蘸取药酒为其清理伤处。此番杖责,慎刑司确是手下容情,不仅数目上舞弊,力道上也放水许多,太医一面敷药,一面对妙瑛言道,“都尉伤势无碍,待臣敷药过后,静养几日便即无虞,请公主宽心。”

妙瑛知道杨慕不愿让人看到他袒露的刑伤,便在床前展开十二曲屏做遮挡,目光所及只能望见杨慕的脸,眼见他墨黑的两道眉拧在一起,带血的双唇抖作一团,知他是被药水灼痛伤处,犹自苦苦忍耐不吭一声。她看得心痛难耐,忽然很想拨开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将他紧紧地拥如怀中,抓牢他的手,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不必这般煎熬忍苦,觉得疼时就叫喊出来,她想贴近他的心口,说出她尚来不及诉说的衷肠——他的自尊、隐忍、矜持、伤痛,她都懂得的,她愿意尊重他所有的选择,也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杨慕昏昏沉沉中觉得臀腿上的钝痛一点点蔓延至周身,他似乎听到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的声响,一下下的,和着铜壶发出的清冷音调,让他恍惚间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朦胧中他被身下的痛楚侵袭,不由自主地轻轻哼了一声,耳畔响起的是宗人府的刑吏冰冷的报数声,身后的讯杖划破空气的凛冽声,杖子捣碎皮肉发出的沉闷声。他看到自己匍匐在人前,一张脸因疼痛而变得扭曲,下身尽是血污。眼前的讯杖、夹棍、皮鞭、拶子组成了生之地狱,他一身的业罪必是要经过鲜血的洗涤才能得以偿付,他并不畏惧那些令他死去活来的酷刑,却畏惧酷刑剥夺了他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尊严。他忽然想到了父亲,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仿佛看到地狱燃起的熊熊业火,父亲被牛头马面牵扯着走向那些刀山火海,他便是想要大声阻止——倘若父亲的业罪未消,他情愿以身代之,他甘愿受尽人间和地府一切的刑罚,只要能为父亲求得一个清净光明的了局。

正当他百般辗转于皮肉之痛时,忽然有一道清辉照拂在他身上,继而照亮了前方原本幽深漆黑的路途,仿佛是佛祖普照三千世界的宝光,将他的苦痛悉数驱散,带着他一步步走出地狱的樊笼,走向一片欢喜自在的天堂。他隐约看见,那清辉之下伫立着一个女郎,端丽雍容,娇艳无双,正含笑凝视着他,轻启朱唇唤着他的名字。

杨慕倏然睁开双眼,翠幛围屏前点着一盏云母灯,莹洁的灯光好似他梦中的那道清光,他略一凝目,看到灯下坐着的正是他梦中的女郎,目似秋水清透温润,没有痛楚,也没有泪水,就只是轻柔地漾起一个恬静的笑容,缓缓地唤道,“诚义。”

作者有话要说:洒狗血,无良作者真是疯了

第71章 风雨如晦

云母灯发出的幽光好似月华一般,静静地铺洒在床边,围屏之外隐隐有红烛温热的火光跳动,映在通透的琉璃画屏上,晕染出一小块带着温度的玉色,一缕碧丝在寂静的阁中徐徐萦绕,是安息香调和了沉香的味道,召唤起杨慕思绪中有关于岁月恬淡的一些记忆。他默默地看着灯下含笑的妻子,想到自己满心疲惫,一身伤痕,却仍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在风雨如晦的长夜守候在他身畔,他既已收获了这亘古至今人世间最令人欣喜的等待,还有什么可怅惘的呢?他在一阵清甜的苦涩中,蓦然听见灯花爆开的声响,那声音一闪即逝,之后愈发衬得房中流动着的温柔是那般静谧无声。

杨慕睫毛轻轻一颤,嘴角动了动,牵起一个他目下能展露的最完整的微笑,努力自被中抽出右臂,握住了妙瑛伸向他的手。那细腻柔滑的指尖微微有些发凉,像是初秋清晨的露水,也像是早春时节的薄雾,带着涩涩的清寒,他忽然有些贪恋这温度,便将掌心贴合上去,手指一根根的绕过,扣紧了那纤细的柔荑。

妙瑛借着灯光看到杨慕双颊泛起酡红,再一触他的手,发觉掌心热度远高于寻常温度,知他又发起烧来,心里又急又痛,轻声道,“你觉得怎样,我让人拿些凉巾子来给你敷上。”

她站起身,忽然觉得袖口被轻轻扯住,杨慕喘息片刻,低声道,“别走,再陪我一刻……”

妙瑛心中猛地一酸,这样半求恳半撒娇的语气,是杨慕不曾有过的,若非他身上疼得难过,只怕也不好意思这般说话,她连忙坐下来,带着抚慰的笑意,道,“我不走,一直都陪在你身边,就是你睡着了,我也在那边的榻上陪着你。”

杨慕的双眼渐渐有些迷离,身下的痛楚和眼前的温柔交替侵袭,让他分不清是痛楚太过缠绵,还是温柔太过缱绻,神智却越发的清晰,只想将心底一早想要倾吐的话尽数倒出,他润了润发烫的嘴唇,低声缓缓道,“我半生岁月,无能无为,上负先帝厚爱,下负严慈冀望。欲行沽名钓誉之事,却终为名誉二字所缚。明知父亲所行之路尽头即是万丈深渊,却无力阻拦,自己心中坚持之事又时时为现实、为愚孝屈从。当真是毫无用处的一个人。家门一朝倾覆,我能苟活至今,皆是因你之故,若非有你的爱惜照拂,我只怕早就在孤单寂寞中沉沦下去。可我此生注定为君主厌弃一事无成,却不该、也不能带累你为我忧心伤怀,你原本是值得更好更圆满的人生……我们……和离罢。臣自请离去,还公主以清静安宁。”他说到最后,声音已是抖得不能自已,眼角终于有泪水抑制不住的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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