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99)

此后每隔一日,便有内侍奉旨前来,虽则每次来的人不同,但那斥责的内容却是一成不变。杨慕心内明白,皇帝不过是要借此让他这个罹患腿疾的人在坚硬寒凉的青石地上跪上一个时辰,同时再反反复复亲耳谛听那些羞辱之词。

妙瑛犹是命人将熏笼、炭盆、暖炉等物置于院中,竟是在传旨内侍注目之下,用这些物事将杨慕团团围了起来。她这一番近乎于挑衅的行为未被皇帝喝止,也未有什么收效,杨慕的腿疾到底还是每况愈下,三五日之后,已是痛得难以行走。

这日好容易放了晴,妙瑛因宗室里有人家出殡,不得已前去应酬。杨慕独自一人在那院中跪了一刻,只觉得一阵阵痛入骨髓的酸楚自双腿蔓延而上,不过须臾便令他如跪针毡,背上的汗一涔涔渗出来,直痛得膝盖剧烈的痉挛,几欲栽倒。忽听到有轻缓的脚步声渐近,才长吸了几口气,勉强回过头来。

绿衣臂上搭着貂裘,手中捧着暖炉,半垂了头缓缓行来。直至近前,杨慕方明白她不肯抬首的缘由,原来那一双弯弯笑眼已红肿成了两颗烂桃模样。

杨慕心头一阵跳动,他并非不知道这哭红的双眸深处隐秘的情愫,却是难以也毫无心力去回复,那眼睛的主人想要的柔情他给予不了——终究还是他误了她。

绿衣在他身畔站定,一时并未言语,他略略抬头去看,一道阳光斜斜洒落,将她的脸笼罩在一片光晕里,他轻轻一叹,耳边只闻得她极力压抑的饮泣声。隔了一会,他终于勉力开口道,“委屈你了,是我对不住你。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处境该说是朝不保夕,跟着我这样一个人全无前程可言。你的事,我自会和妙瑛坦承,请她为你寻一户好人家,往后便可自在清净的去过日子了。”

绿衣停了垂泪,低下身子将手炉塞在他怀中,摇头道,“妾不是哭自己,都尉难道不明白么?”她取了帕子擦干泪痕,抽了抽鼻子,又低声道,“本来我也不想哭的,只是看见你孤零零的背影,一日比一日瘦,看得人又害怕又难过。我知道你心里苦,可就算是为……公主,也该善自珍重。”

杨慕微微一笑,半晌若有所思道,“原来还是那般容易就看得出,我总以为自己掩饰的还不错。”

绿衣道,“你如此遭际,岂有心里痛快的,那不成了全无心肝之人……”她说到这里,杨慕忽然抿嘴笑起来,笑罢颌首正色道,“正是这话,皇上也斥责我毫无心肝。父死家败、亲眷凋零,我尚能在妙瑛羽翼之下苟活至今,是可谓无情无心。你跟着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意趣可言,不如早些了却咱们的缘分,免得害了你一生,我又再担一份罪孽。”

绿衣蓦地伸出手掩住他的口,纤纤玉指上犹带着暖炉的余温,“那些话怎可信得!你也不能迫我去做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察觉到他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便拈了帕子为他擦拭起来。他也许不知自己的双眉蹙作一团,牙床咬得正紧,那苦痛的神情却是一览无余的展露在她眼前,她一壁轻轻拭汗,一壁低低问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你可有想过……想过和公主分开,你离了这驸马的身份,只安心做个最平常的人,也许他便能放过你。”

杨慕静静听着,那沾染了苏合香气的帕子温柔地拂过他的额角,带着某种欲说还休的爱怜,某种求而不得的焦灼,他都懂得的,却只能轻缓而着力的抓了她的手,停下那些略显暧昧的举动。他想着她适才的问话,眼前浮现的便是妙瑛灿若朝霞的笑颜,她那日自语般的说着甘之如饴,这四个字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有多眷恋妙瑛给的温存,眷恋到早已无力斩断,更无力去想自己今生对她的亏欠。

他垂目一笑道,“时至今日,我已无法思虑周详自己的处境,只要她一日不厌弃我,我便陪在她身边,倘若她有天厌烦了这样的日子,我自然会请求离开。”他望向绿衣,见她怔怔地迎向自己的目光,眸中自有一股痴绝的神气,他倏然领悟到,原来他们的执着那般相似,虽则境遇不同,却是各有各的欢喜,各有各的惆怅,各有各的顾虑,也各有各的绝望。

绿衣望了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待要再言语,却忽地掩口呕了起来,神色颇为痛楚难受。杨慕就势劝道,“你不舒服就快回去罢,如今天寒,小心别着凉。”

绿衣干呕了几下才渐渐平复,听了这话,脸色倏忽白了一道,欲言又止地盯了他半晌,神情里尽是焦灼难耐。杨慕不解其意,被她瞧得有几分为难尴尬,不由转过目光,一时听她轻轻叹道,“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你且在忍耐一阵儿,明日我再来陪你说话。”待要起身离去,又想起手中尚拿着貂裘,连忙搭在了杨慕的腿上,用帕子掩着口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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