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201)

谢又陵未及等到杨慕的投桃报李,后者已染了风寒发起热来。妙瑛又恨又恼,赌气一般代杨慕上表请罪,那奏疏呈于御前,皇帝不过随口道一声:知道了。也就未再提下文。

杨慕昏昏沉沉睡了两日,待到第三日却是连安睡都无法,喉咙处和肺里源源不断的痛痒令他咳得搜肠抖肺,令闻者亦惊悸不已。

妙瑛每日只守在房中照料杨慕,绿衣白日里亦随侍在侧。初时两人一道用饭,妙瑛便觉得绿衣食欲不振,只当她是忧心杨慕,渐次发觉她举凡看到油腻之物便恶心干呕。妙瑛怀杨瞻之时虽未害过喜,大抵也听说过有孕之人害喜的反应,心里不由得一阵打鼓,她素来通透明快,索性直截了当的问起绿衣的月信,却见绿衣当场面色惨白,嘴唇颤了几颤,才嚅嗫道,“已有两个月不曾来过月事了。”

妙瑛忙命谢又陵去坊间悄悄地请了个大夫,看着亲信众人将绿衣小心地扶到床上,架起围屏,绿衣脸上始终带着一股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神气,她心里却不辨悲喜,只觉得胸膛里空无一物,那该来的总算是来了,为何她又禁不住隐隐介怀,禁不住隐隐酸涩。

那大夫诊脉过后,当即起身含笑告知,这位奶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脉相平稳,又开了几幅保胎作养的方子。妙瑛撑着温润的笑容一一答对,又特特叮嘱谢又陵许了那大夫丰厚金银,只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待众人散去,才移开那屏风想要叮嘱绿衣几句。

却不料绿衣忽地从床上滑下来,直直跪倒在她面前,低声泣道,“公主,我对不起您,我……我并非是有意的……”说到此处俨然已是泣不成言,哭作一团。

妙瑛听得出那哀泣里有七分恐惧,三分恳求,心里微觉诧异,便即扶她起身,依旧坐在床上,柔声劝慰道,“傻丫头,这是好事,我只有高兴的。只是如今时候不好,到底是国丧期间,他又刚被皇上申饬,少不得得委屈你,出去躲一阵子。”

绿衣被她握着双手,一时抽不出来,只得任那眼泪噼噼啪啪地掉落在衣襟上。妙瑛被她这样的哭法弄得有些心烦,却也不便发作,只得再三安慰道,“咱们家好容易有了喜事,诚义如今病着,只怕听了这个消息,那病势也能去得快些。他是那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

绿衣好容易止住些泪,听了这话身子一阵晃,竟抖了起来,半日方低低道,“国丧期间,皇上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为此惩处都尉,若是给他惹了麻烦,我……万死难辞其咎。”

妙瑛沉吟一阵,摇首道,“不妨事,我自会安排。你也知道咱们府上不干净,索性明公正道的放出话去,只说你自愿为诚义祈福,我见你心诚就允你去城外朝天宫斋戒一年。我自会派些可靠的人陪侍你,你只管放心的去就是。”

绿衣垂目良久,轻声道,“都依公主吩咐。只是……只是临去之前,我想见见都尉,和他……和他亲口说一声。”

妙瑛鼻中蓦地一酸,亦只得允了。她自嘲地笑了起来,这了局当真是四角俱全,皆大欢喜,这是她一手缔造的,如今求仁得仁,岂非人生快意圆满的佐证?

杨慕服了药略微止住些咳,半睡半醒间听到床边有人低低哭泣,他心里一紧,只当是妙瑛忧心他的病情,急忙奋力睁开眼睛去看,朦胧中便见到绿衣伏在枕边,一双泪目已哭得通红。

杨慕凝神望了一道,并未看见妙瑛的身影,房中灯火阑珊,绿衣垂着头哽咽哀戚,似是一个无依的魂魄在凄凉暗夜中缠绵呜咽,他有些恍惚起来,仿佛自己也随着那哭声化做了一缕孤魂。

他意识甫一清醒,那如影随形的咳喘便又开始发作,刚欲出声安慰绿衣,先于话语而出的却是一阵激烈难以自制的咳嗽,直咳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绿衣慌忙取了茶水,欲将他扶坐起来,哪知他是虚透了的人,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只得扶着他的头勉强将茶水送入他口中。过了一刻,杨慕才勉强平息了咳喘,挣扎着道,“什么时辰了?”

绿衣望了一眼漏壶,道,“快子时了。”杨慕猜度妙瑛业已就寝,心下茫然空洞,轻声道,“这么晚了,快去歇着罢,不必陪着我。”

良久沉默,绿衣低声道,“我明日就走了,只是想来看看你。”杨慕神智尚未完全清晰,迷离道,“你要去哪里?”绿衣垂下眼帘,狠了狠心肠,道,“去朝天宫斋戒一年,为你祈福。”杨慕一怔,摇头道,“不必如此,我不想拖累你,是妙瑛要你这么做?我去和她说……”

绿衣忽然抬眼盯着他,幽幽道,“是我自己做错了事,与人无尤。我做了对你不起的事,合该如此。日后我自会给你个交代,只是眼下希望你能成全我,让我平安度过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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