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202)

见杨慕越发迷惑,凝眉不解,绿衣凄然道,“你早晚都会知道,索性由我亲口告诉你。我,已有了身孕。”

杨慕耳畔轰然一响,无措地望向绿衣,见她眉目婉丽凄楚,眼中却凝结着一抹夹杂着幽怨的坚忍,当即明白她此言不虚。他移开目光,不由颤声道,“妙瑛知道了?她只以为,这孩子是我的,是不是?”

绿衣轻轻点头,道,“是,不然我怎会有活路。”杨慕双唇颤了几颤,道,“你别怕,我去和她说。这事原怪不得你……那孩子是无辜的,我求她放你出去,和,和孩子的父亲一处安静生活,如此可好?”

绿衣心里狠狠一疼,事到如今他仍能替她思量,替她周旋,这个男人如此温良,如此宽容,却是因为他不曾对自己动过一丝一毫的心,一股怨毒倏然涌上她心头,她轻轻笑起来,“孩子的父亲,那也是不成的。你不问问我是何时何地,又是和谁做下这无耻勾当么?便是那暮秋时节,你与大爷在书斋饮酒畅谈之日,那酒里被我落下些腌臜物,可我不知你竟滴酒未沾,还将书斋让给了他,待我去时,待我瞧清楚之时,却是已经晚了……”两道清泪自她眼中滚滚滑下,泪光中她仍是婉娈一笑道,“你是否还要将我让给你的哥哥,从此以后让他再无面目与你相对?”

杨慕心头猛地一颤,背脊上已渗出一片湿冷汗水,他不曾动过心,便不觉得绿衣此举有任何冒犯,他甚至乐意成全她今生平安喜乐,可此事分明是个荒谬的错误,一个旨在算计他,却牵连了无辜旁人的错误,那人又偏偏是他的堂兄。他心绪纷乱,已无力理清这剪不断的情由,只觉得一口气阻在胸膛里,令他窒息般地疼痛。

绿衣忖度着他的心思,已有几分不忍,然而片刻之后,她便不得不为腹中那一团孽血再度硬起心肠。她一早算准杨慕必不忍苛责自己,算准他知道真相一定会为自己担下,她便是欺他良善,欺他心软,欺他隐忍。

她当即敛容绝然道,“都尉若觉得妾罪该万死,便将此事告知公主,该怎么处置妾绝无怨言。大爷在内中本就是个无辜之人,还请都尉千万别怪责他。”言罢,她整了整衣衫,双膝跪倒恭敬叩首下去。

杨慕挣扎着抬首,眼前便是一黑,闭目喘息良久,方能断断续续道,“你起来,我……我不会为难你,也不会……不会告诉旁人。”

绿衣忐忑数日的心终于因这一句话而平静了下来,她缓缓直起身子,看向颓然倒在床上的人,尽管神情痛楚,睫毛犹自抖动不已,面目却依旧秀逸,依旧清雅,消瘦的轮廓在晦暗的光影里愈发惹人怜惜,她此刻多么想伸出手去,轻轻抚平他眉间的印记,抚过他极力忍耐绷紧的嘴角。然而她早已丧失了爱抚他的权利,在她于酒樽中落药的那一刻,在她横心走向书斋的那一刻,在她于黑暗中骤然看清与她相拥之人面目的那一刻,在她任由那人将她推倒的那一刻,更是在她决心对眼前之人说出实情的那一刻——人怀爱欲,譬如澄水,置手搅之,无有睹其影者。她的爱欲交错,心中浊兴,一念为私,一念为恶,却是连她自己都无力挣脱,无法阻挡。

翌日一早,妙瑛便打发人一乘小轿将绿衣和锦瑟送至城外朝天宫。回到房内无甚胃口,匆匆用过早饭,心内犹疑地行至杨慕房中,见他已勉力坐起,半靠在床头。刹那间相顾无言,目光相遇亦都慌乱地转了开去,望向他处。

恰逢侍女端了汤药进来,妙瑛接了过来,示意旁人出去,缓步走到床前坐定,慢慢搅动那墨黑的药汁,一时房内只听得见叮叮当当的汤匙碰碗壁之声。

半晌,妙瑛擎着那盛满药汁的汤匙,举至杨慕唇边。她做的可谓娴熟,似是早已做惯了一般。杨慕的余光望得清楚,心里徒然一酸,侧头略略避过,亦伸出手去欲接过那药碗。

妙瑛却不放,缓缓摇头道,“你不必觉得内疚,这是我硬迫你做的。如今的结果倒可以令我释怀。”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语意平缓,却掩饰不住言语背后的寂寥,杨慕与她夫妻十载,如何听不出来。

杨慕纵听得出,却无法宽慰分毫,隔了许久才涩然一笑,道,“对不起。”

不过寥寥三个字,却令妙瑛浑身一颤,那碗中的药汁便剧烈地摇荡起来,她忽然抬首道,“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这一辈子便总觉得对旁人不起,可有想过自己的苦楚,你替所有人都想到了,却只有为难自己,委屈自己,你有多少心力,多少精神能一一成全?”

杨慕被她说得神情黯然,垂下头去无言以对。妙瑛忽然心火升腾,断然道,“是我对不住你,你半生荣辱皆受制于李氏,我的父亲,我的哥哥翻云覆雨,一时将你捧上天际,一时又将你踩于足下。你本是清白无辜的一个人,至今仍是为我所累,若是离了我,你不拘隐于何处都可过得清净自在。你曾问过我,是否愿意和离,如今我便拿这话再来问你,你可想清楚了,这般动不动就被折磨的日子,你是否还过下去。我愿意成全你,放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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