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5)
安然大笑:“别担心。还不满半年六个月。”
我简直会被她活活整到吐血。
好容易挂了她的电话,婴红便抱一堆大小便利袋回来。她笑嘻嘻展示战利品,只见各种五彩缤纷的零食铺摆一桌,尽是女孩子恋恋不舍的恩物。
冼碧笑道:“谁这么大方?”只看婴红脸色一变,“哎呀,我竟忘了问他姓甚名谁。”
我们禁不住放声大笑。
我看住婴红,直接问,“你们已经好了?”
婴红略略一怔,而后看着闵白笑,扔一袋话梅过去。
“嗯?”我催问。
“你知道刚才?”婴红拉住我的手,“我在自己连队训练,白精疲力尽地跑去找我,脸白得真的像纸,她对我喊:还不快来,苏晕倒了。”
她看牢我,“那一刻,只为了那一刻她可以如此为你担忧,我就决定从今以后决不再惹她生气。因为我晓得,若是晕的人是我,她一样会急会担心,虽然她不说出来。”
我抿紧嘴唇,真的是感动了。闵白头也不抬,若无其事。像没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冼碧打断我们,“你们尽管客套,这堆宝贝我一个人包了。”
婴红尖叫一声,立刻奔过去疯抢。我也不甘落后。
我手里正握着一把甜杏仁旁若无人地大嚼,手机尖叫,是杨哥的号码。他的声音无论如何都有点气急败坏,“小爱你在哪里?可还好?”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有一点放心,道:“十分钟后,下楼来让我看看如何?”
我说好的。回头见闵白淡淡地看我,眼神清寂漠然。
“我哥哥。”我坦然道。然后继续攻克美味零食。然后突然地,仿佛被某种知觉狠狠一击,我回过头去再看她。
闵白目光冷漠地看了我一会儿,毫不掩饰,然后转过头去不再理睬我。
她为什么再次地冷淡下来?我思虑着,一边找到帽子戴好下楼。
杨哥一个人站在树下,没有笑。他大步走上前来,我禁不住后退一小步,下意识地,我避了他。为什么,因为刚刚同那两个人通了电话吗?
安然。安然。靳夕。靳夕。
他迅速察觉。于是我极惭愧。
杨哥不动声色,离我两步距离,问,“还好?”语气里带几分揶揄。
我点头,“还好。”
他摇头。于是我很努力地重复一遍,“我很好,真的。”
杨哥看着我,眼里的神情突然被某种料动纷涌的碎片荡满。他苦涩地一笑,“小爱,不要再撑下去了。”
我微微合上眼睛,然后摇头。我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再摆出那种眼神,那种教他椎心刺骨的眼神。他说过,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我放弃那种不自觉的诡秘眼神。那种教人心寒的记忆。我的血犹是那般的阴冷,我知道。
他忽然扳住我的肩,用力并不大。我垂下头,鼻尖便几乎可以触到他前襟,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夏日熏风般烂熟安宁,平和温暖的气息,丰实而平静。没有距离。他的气息,汹涌而温存地把我无声吞没。我盯着他的胸膛,想究竟要不要一如往日依偎上去。我需要在乎任何人吗?任何人都不曾在乎过我啊。自私一点想,我是真的想要他的怀抱,他的体温他的宠爱。自私一点,我本来就无限自私。为什么我不可以要他留在这里,我的身边真的已经足够寒冷。抓住一个他,实在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呢?
“沉香,自私无理的小孩。”
我猛然抬起头,手指登时冰凉。杨哥吃惊地看着我恍若见鬼的模样,“你怎么了,小爱?”
我怎么了我是怎么了?我发誓,我发誓方才那一刻我听到他的声音。那种似笑非笑似轻非轻的声音,缠丝玛瑙一般,清凉沉悒,坠进人心底。
他在叫我的名字,唯有他晓得的那个名字,就像只有杨哥可以叫我小爱一样。
可是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
我的头一阵阵抽丝般细致地痛起来。
三天之后我回去继续军训。间隙休息时靳夕走过来同我说话。我总算见到他本人。那样的人和那样的声音。他长相一如我想象:高大,俊俏,洁净明亮气息,更可嘉的是嘴角笑容,淡,但不是冷漠只是随和,令人放松。大家都穿一样,粗布绿军装松垮没型到极点,穿在他身上倒是有点不同,人长的帅再有几分气质,衣服会不由自主地配,这没办法。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还好吗?”
“还好。”我把帽子脱下来,热,出来时耳后涂了一点KENZO的清泉,喜欢的牌子,甜蜜蜜的有一点凉,被汗水混了也无妨。这时便不经意随着身上热气蒸发出来,听见他深深吸气。
他信手握住我头发,“这么长,留了很久?”
我点点头。他不再问下去,交叉两腿换了个姿势,懒洋洋的样子,看天,看地,看远处,再看我,好像欲语还休。
这是一株从未剪枝的树,没有痛苦的花,或者悲凉的果子。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听不出痕迹地叹息,问他,“你是靳夕吗?”
他大惊失色,“什么,你竟然还不知我是谁?”
“电话里那个人没这么沉默。”我笑。
他坦白,“见了你本人,反倒不知该说什么。真的。”
我又笑,“我有那么可怕?不晓得。”
他突然微微绷起脸,半晌不语,然后说:“还是不要笑了吧,如果你真没有心思笑。”
我怔住。
他不依不饶,“看你跟别人有说有笑的,其实空荡荡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笑出来又怎么样。”
我心烦意乱,站起身。他一把扯住我衣袖。
“放手啊,你!”我急了,“人家都在看着呢!”
“我说对了还是说错了,你这么急着逃?”他照旧懒洋洋坐在地上仰脸看我,“苏艾晚,给点面子,坐回来。”
开什么玩笑?我甩他的手,甩不开。
“你力气有大到这份上?你轻得像只猫。”他的笑这会儿看过去像个流氓。
“你管他们看不看?坐回来,OK?”
我瞪着他,猛地挣开手——也亏他终于肯放开,然后大踏步走开。听见他在身后呵呵地笑。
开玩笑。这小子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还要问人?我早已知道。
可是可是啊,他根本找错了人。
晚上他便又打电话来,指名找我。我不想听,婴红硬把听筒塞我手里。没奈何。
那一端靳夕极平静地说:“出来请你吃冰淇淋可好?”
我叹一口气,“我……”
“好,或者不。”
“不。”
“好。”他挂了电话。
我坐在床上发呆。
十分钟后听见男孩子声音在楼下大喊,“521!521!”
我们四个脸色都变。婴红跳到阳台上一看,马上大叫,“苏,过来看看!”
我叹口气,看个头,听声音都知道那是谁。
“下去吧,苏。”闵白轻声说,“这会子你又躲不过。”
冼碧嘻嘻地笑,“还不快去,整座楼都听见他,简直是变相告白。”
我匆匆地戴了帽子跑下楼,碰见舍监用那种眼神瞪我,也顾不得了,先弄走眼前这麻烦是正经。
他站在树下,手里托着满满两大盒香草冰淇淋,淡淡的冰色甜美到骨子里。
他换了衣服,白色棉织T恤,黑色牛仔裤,清爽不呆板。我看过好多人穿白衣黑裤,杂志上说是优雅气派,其实弄不好就像港片里卑躬屈膝的大家佣人。
他向我挑挑眉,“如何?”
“害我们寝在全楼都出名。如何。”我没好气,事已至此,索性拿过他手里冰淇淋恶狠狠大吃几口。
他笑看我,“消气了?”
我拨开披散下来的长发,挖一大口冰淇淋,不理他。
“喂,别这样。”他拉拉我头发。
我吞下那口冰淇淋,问他,“你到底要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