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榴火(101)

作者:楚觉非

“我没赶上飞机。”

别院的石砖路不平坦,她低着头,费力地把箱子搬进岳山川的卧室。

“我和你三伯才听说嘉禾的事……作孽呀。”

岳明心叹了口气,“别院里没装电话机,好多事知道得不及时,这次我们也没能帮上忙。你三伯明天请了人来家里装电话机,以后你有什么想吃的,一个电话打过来就行。”

甄稚没接话,蹲在地上打开岳山川的箱子,想把他的衣服拿出来晾进衣柜。

刚把拉链拉开,胀鼓鼓的箱子就弹成两半,一个粉红色的摩托车头盔赫然出现在眼前。

岳山川的行李很少,只带了三套换洗的衣服,这个头盔则占据了大半个箱子。其余缝隙,仔细塞着各种零食,浪味仙、旺旺雪饼和小糖葫芦,都是甄稚爱吃的。

甄稚抱着膝盖,在冰凉的地板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小腿发麻,她才拿起粉色的摩托车头盔,戴在头上,把锁扣拉紧。

她把岳山川的衣服叠进衣柜,又把行李箱合上塞进床底,戴着头盔离开了小别院。

后来甄稚偶尔还是会想起,2001年的这个夏天。

如同一部默片,这个夏天冗长、无声,泛黄的银幕切过不断重复的画面。

南鼓巷的盛夏没有配音,只有催人眠的白噪音,那是由寂寥的蝉鸣,老冰棍撕开包装,吱呀摇头的电风扇组成的。

画面里,甄稚提着饭盒三步并两步跳下四合院的台阶,每天中午去积水潭医院送饭。暴雨天打伞,骄阳天半眯着眼。

银幕中,吉利车缓缓停在四合院门口,最先杵在地上的是两只拐杖腿。长长的裙摆从车底漏下来,女孩只穿右脚的鞋子,在拐杖的支撑、家人的簇拥下慢慢挪上台阶。

她和岳山川,两个人都很默契,谁也没有再打去电话,询问或是解释那次在机场的失约。

甄稚时常在想,自己好像突然就和岳山川变成了陌生人。就连他的近况,都是从其他亲戚的口中得知的:

他生了一场病,连发了几天的高烧。他年迈的外婆急得大半夜打电话来,说物理降温不管用了,该买什么样的退烧药?

高考分数公布,他的分数远超当地重本线。他被第一志愿,上海的政法大学录取。

以及他不会再回北京,开学后直接去政法大学报到。所以他打电话来给母亲,请她帮他买一些夏天和秋天的衣服寄过去。

——但岳山川不知道的是,他的母亲每天须守在副食店里,脱不开身。寄给他的衣服,是甄稚去百货商店挑的。他没说衣服尺码,她只能凭借记忆里他的模样,给服装店的店员比划。

一直到夏日尽,秋叶落,北风起。

帽檐胡同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

这一年初雪来得格外早,十一月下旬的某天,甄稚拉开窗帘,发现院子里的石榴树银装素裹,地面已经结了没过脚背的一层雪。

上海人下雪时常做咸肉菜饭,岳明心在北京住了二十年,依然保留着这样的习惯。

甄稚把自己裹得很厚,羽绒服镶了一圈兔毛的帽子也扣到头上,只露出一双杏圆眼,一脚深一脚浅,去隔壁小别院帮忙。

花椒、八角和桂皮在锅里小火慢炒,炒出独特的浓香。她和岳明心在小厨房,戴着一次性手套,把盐和香料均匀地涂抹在五花肉上。

屋里的油汀烧得很暖和,甄稚手上没停,有一搭没一搭和岳明心聊天。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旁边没有旁人时,她对岳明心恢复了以前的称呼,“岳阿姨,之前暑假的时候,岳山川说要带我去上海,您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这个问题让岳明心有些意外。

她摘下手套,把滑下来的毛衣袖子卷上去,一边斟酌着:“……你毕竟是女孩子。你们两个单独去,我怕他欺负你。”

甄稚有些意外,涂抹香料的动作稍稍停滞了一下。

岳明心连忙补充,“小川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嘴巴上不饶人,但本心不坏。我知道他应该不会欺负你的,但有些事……我也不好说。”

甄稚想起了一些快乐的往事,嘴角不自觉向上扬。但她很快意识到,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很久,神色又渐渐黯淡。

“岳阿姨,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岳山川不是你和我三伯的孩子。”

岳明心有些意外:“为什么?”

“因为你们结婚的时候……您穿着粉红色的婚纱。”甄稚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说,“您和我三伯是二婚,对么?”

“说对了一半。”岳明心笑着说,“其实我从没结过婚。我穿粉色的婚纱,是因为在我心里,我已经和小川的爸爸结过一次婚了——虽然对方大概是不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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