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见他哭过，发泄过，已没了气力后，男人方才平静地说道：“你想报仇是你的事，可你要知道一件事，害死你母亲的是你爹，不是我。你爹一心要灭你娘的口，即便今日来的不是，也会是别人，可若是别人来，你的命，却不知能不能留到现在了。”

要杀娘的，竟是娘一直等着的那个他未见过面的爹？

爹甚至……也想杀自己么？杀了自己这个……亲生儿子？

宛若有一道晴天霹雳，劈得他心中震撼、剧痛。

黑衣人无视他的悲伤绝望，还在他伤口上继续撒盐，仿若是想趁热打铁，不给他留一点幻想。

经由黑衣人的嘴，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打从一开始就嫌弃娘是青楼女子，但看在娘对他的援手，所以一直不曾拒绝。但实际上，父亲一早已计划了待来日高中便要抛弃他娘，于是早在很久之前，父亲便偷偷改名，由辛武变成了应都。

并且早在五年前，父亲就已经高中状元。正好郡主倾心，指名要嫁给父亲，父亲见攀上郡主便如攀上凤枝，自不会拒绝。后来却谁想被母亲的信威吓，父亲不肯令眼前一切名利化为流水，便索性买凶杀人……

他不肯相信，不肯相信……他希望这个男人在说谎。

可是，他又知道，黑衣人说的是真的——若不然，娘不会那么痛苦，那么悲哀。

他被迫认识到，他娘已死。

而娘爱了一辈子、痴痴等了这么些年、与他说过无数次的那个“好爹爹”竟是个攀凰成凤、人面兽心的混账。他日盼夜盼的“好爹爹”，他即便备受欺凌也一直牵挂着以为来日会为自己出头的“好爹爹”，可这个“好爹爹”竟为了荣华富贵，功名权利而派来杀手，只为除去他与娘这两只妨碍其飞黄腾达的绊脚石。

而这一切，可笑如斯，竟皆发生在他生辰这日。

桌上吃了一半的寿面便如他娘一般，没了热气。

孩子的心性，在母亲的死、父亲的残忍前，被彻底了断。就连富足的感情，也仿若在那一刻，被杀死了。

“我答应了你娘，不会杀你。如今便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忘记直到今日的种种，从此改名换姓，过此余生。”

过此余生，怎么过此余生？

他呆呆地看着地面，只觉得这一日宛若噩梦——若是噩梦便好了。

对了，会不会是梦？

他连忙扇了自己一巴掌。

黑衣人：“……”

脸颊很痛，根本不是做梦。

原来这个噩梦，不会没有梦醒的一日——一切都是真的，这世上没有疼他的爹，唯一疼他的娘被爹杀死了，永远不会活了；而他的生辰，将永远是他娘的祭日。

他猛地抬头，大吼道：“不行！我娘不能白死！”他如墨的眸子中，燃着熊熊的名为仇恨的怒焰，与年龄无关。

黑衣人仍是淡淡地看着他，仿若感情于他无缘：“其二，是投入我们摧月门门下。摧月门乃是个专门培养杀手的地方。”说到这，嘴角却似嘲讽般地勾了勾，“自然，最擅长的便是杀人的勾当。”

“……”

黑衣人看出了他的犹豫，他说道：“你若想报仇，大抵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但是一入此门，便是与死为伍。不是别人死，便是你死。你若学艺不精，只怕莫说是报仇，就连翌日的太阳都莫想见到。如此两条路，你自己选罢。”

他迟疑着，只觉得正要跨过一道艰难的槛，是名为伦常的槛。可是一想到母亲多年来的辛苦全都付诸流水，末了更含怨而死，他便不能原谅那个人。

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爹。

好一会儿，他缓缓道：“……若向你们拜师，有朝一日……我也能杀了我……！”惊觉自己要说出那个字，他生生止住，改口道，“……杀了应都吗？”

“自然。”黑衣人淡淡道，“前提是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沉默着，一时也不说好活不好。

回头，他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之中、已然冰凉的母亲的尸体，眼眶微热，眼泪几欲涌出，却被他忍住。他宛若下了什么决心，终于倔强地以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珠，站起身，缓缓地走至桌边，捧起那碗他吃了一半还未吃完的面。

黑衣人冷眼看着，却不催促。

面已经糊了。

还记得前一刻，他尚想将这碗面打落在地；他尚羡慕着今早过街时看到面摊里的面，红汤、细面，面上有浇头，或是一块炸过后金黄喷香的大排、或是炒得青葱香软的素锦肉丝……而他，分明是生辰，可生辰竟只这干干净净的一碗白面。

面里竟还埋了一个鸡蛋。

不管是面，还是蛋，应该都是母亲找人借来的——母亲一大早出门，一定为了这碗面跑了许多人家，撞了许多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