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番外(30)
读书人向来有节气。
这副傲骨铮铮的样子,连站在一旁抄手看热闹的纪宏都有些吃不准了,凑过来小声嘀咕,“这人身上有举人的功名,你别吃不了羊肉惹身骚。没拿着实证就上刑,当心有人趁着这个事儿抓你小辫子。”
锦衣卫之所以名声差,除了这些爷们行事毫无顾忌之外,就是因为无论武人怎么嚣张,到最后都干不过文人利如刀的嘴和笔。
周秉举着茶盏沾了沾唇,神情有些讳莫如深,语气却轻飘飘的。
“这世上多的是人只披着忠直的一张皮,你看这个姓杜的……愿意为他的表妹夫把命丢在这儿吗?要是他真血溅当场,我倒愿意相信他是个忠的。到时候,我拿我头顶的官帽为他请封。”
这又是个横的。
纪宏的心顿时又七上八下了。
他之所以进声名狼藉的锦衣卫完全是为了奔一份锦绣前程,过个几年再使些银子谋一个地方上的武官也容易,根本想不到视为知己的好友会比自己……更快的融入这个狼辣角色。
周秉端着茶盏横到杜良升面前,态度算得上和气,甚至还笑了一下。
“你运气很好,我暂时还看不出你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可我终究会找出来的。你这时候说出来我还可保你一条性命,要是到了刑部大堂你再想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竟是一口认定他就是真凶。
听了这番蛮不讲理的话,一直叫个不停的杜良升干瞪着眼,整张细长脸却不由自主地略僵了一下。
站在稍后的纪宏和谢永本来紧紧盯着,这时候不由对视一眼。
面上不显心里却惊疑不定——这个姓杜的的确有问题,他刚才的一番做作姿态不过是色厉内荏。
早先竟然忽略了这条不起眼的泥鳅鱼,谢永尤其不舒服。
老~江湖也走了眼,真是让人恼恨。不过话说回来,大家可说是同进同出,周秉是什么时候发觉出异常的?
周秉却似乎对杜良升的反应一点不意外,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凑过来耳语,“这世上哪有鬼神狐魅,多的只是人心里的暗鬼呐……”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半道截杀
曲县丞这辈子终于有幸亲眼见识到了北镇抚司的雷厉风行。
不过半个时辰, 通州县衙门口已经立起了两个站笼。
戴了七斤半枷锁的高鄂回头就看见一身脏污已经没了人样的杜良升时,神情似悲似喜。想必心里也明白了什么,深深锁住眉头靠在笼边, 再没说一句话。
这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的凌辰, 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的高夫人跌跌撞撞地跑来送行,扒在马车边眼泪珠子不停歇地往下掉, 却还是言语清晰地嘱咐。
“……我收拾了几件衣裳, 你要是能洗澡就赶紧换一回。我看你头发都搅缠在一起,说不得要长虱子了。”
周秉远远地在一旁瞧着, 见那高夫人容颜秀丽,虽然尽量保持镇静, 可那手绞在一起, 肩膀在微微发抖。难为她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还踉跄地来给丈夫送行。
早春的风徐徐的,偶尔一股吹在人的身上却像钢刀一样利。
落后十几步的马车关押着杜良升。
高夫人不管不顾地穿过一群沉默的军士, 扒着高大的车辕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表兄, 是不是你?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听你一句真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知道她在问什么?
半天前杜良升被几个手黑的缇骑收拾了一顿, 脸上肿得不能看。这时候只能勉强睁开半边眼睛,仔仔细细地盯了一会, 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声音低沉暗缓。
“我什么都不认,我什么都不说。无凭无据,看这些朝廷的鹰犬能拿我怎么办?“
到了这步田地, 他终于没再说自己是无辜的。
周遭静寂,高夫人的脸上甚至还挂着泪珠子。听了这话后眼里的热气渐渐凉了下来, 转身就往回走。
她站在路边,神情淡淡地对着丈夫念叨了一句,“说到底都是我引狼入室害了你,等我把家里稍稍安置一下,就到京里来寻你……”
浅青色的衣裙被风扬起,透着一股决绝之意。
高鄂陡然回头,满脸地不可置信。
想说什么又好像多余,几个脏污的手指头弯了弯,哑着嗓子哽咽了一声,“这些都是官场上的事,与你一个内宅妇人有什么相干。你快些回去,以后咱们的孩儿没了亲爹,总得要让他有个亲娘!”
从第一眼看到杜良升时,高鄂就知道一直以来的隐隐担心成了事实。
光天化日下,修塔银无声无息没了踪影。
除却鬼神,总归是有人伸了手。
他关在牢里时,把所有的事都仔仔细细地想了无数遍,想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他千防万防,做梦都没想到遭至亲从背后捅了刀子。
想老老实实地为百姓干件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明明暗暗的灯火当中,高鄂仰天叹了一声,心内愁苦得不能自已。在那些人眼中,自己多半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
他回头朝周秉拱了一下手,聊表一点浅薄谢意。
不管怎么样,这个看起来暴戾冷僻的年青人让他到死终于当了回明白鬼。
虽然到现在为止,高鄂都没弄明白杜良升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也没弄明白周秉究竟是凭什么锁定了真凶……
回去时没有走来时的路。
因为耽误了行程一行人走得急,笼车上的人就有些遭罪。
戴着十斤重枷的杜良升晕晕沉沉醒过来的时候,一抹正午的太阳直直刺着他的眼。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忽然听见身后车轱辘的动静似乎格外沉闷。
杜良升错愕地回过头,然后就看见马车上放了几个蒙着厚厚油布方方正正的偌大物事。别人也许猜不出那里面是什么,杜良升却觉得后脊梁骨上猛地窜出一层鸡皮疙瘩……
清瘦男子像被一巴掌狠拍在脸上。
若说原先还有一股气撑着他,这时候人眼见地软了下来,那是巨大的、不可预知的骇恐。
嗓子里吞咽有声,落在别人的眼里就跟泥沼地里不住蠕动的蛆虫一般猥琐。更让人瞠目的是,不一会熏人的屎尿就从这人的□□缝里屙了出来,淅淅沥沥地漏在两道车辙印的空挡当中。
落后几步的纪宏见火候差不多了,捂着鼻子一边后退一边摇头。
“看着干净体面的一人儿尽干些蠢事,早早交代了也不至于受这份罪。先头看着还有两分胆气,原来只是个样子货……”
不错,这一路上锦衣卫的小子们就是故意在吓杜良升。
但是这个书生比想象当中的还要顽固,喝了一碗水吃了两口塞牙的干粮,他好像从窒闷当中缓过气,又闭着眼睛溺在囚车里装死。
这番举动把一心想在新上峰面前立功的谢永气得七窍生烟。
于是在接下来的路程里,杜良升再没有捞到一口水喝。
纪宏嘴里嚼着一片树叶,以他的脑子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押解高鄂是正理,捎带上杜良升也算说得过去,可是天远路远地搬几口银箱子回去干什么?而且放着好好的官船不做,非要骑马走官道?
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挺拔如枪的身影,有心想问一句,又敏感地觉得这话直接问出口多半有点显蠢。想了想又咽下去,拐着弯地笑了一声,“没想到这一路上的桃花开得还不错哈……”
连着三天的奔波,周秉一张让人不忍错目的俊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的风霜之色。
他抬头看了一眼。
远处灼得耀人眼的粉雾,团团簇簇地挤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