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62)
也许没有等来一趟回家的车的需求,他们根本就不会抬头。
你也用空洞的眼神扫视站上昏暗灯光中看不清肤色深浅的人群。没有在看什么,只是找个地方摆放目光。耳机里的音乐换成了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接着你就看见一个女人。短发,细眼,长直鼻子,性感厚嘴唇。仿佛有光芒的眼睛正在向左张望,张望等待的车。右手举着手机,贴在耳朵上,仿佛在打电话。
思维从海洋生物中的哺乳类由何而来跳转到一个全无联系的点。
你幻想着,如何和这样一个人共同生活,那将会是什么样子?
你想到了纯棉的衣服在初春或初秋的微凉天气中穿在皮肤上的感觉,那感觉类似爱抚。不带有性的欲求、又完全是温情的爱抚。你由此想起谁从谁的背后将谁环抱,谁把谁的下巴搁在谁的肩膀上,谁的手里有一杯给谁的热饮,谁的双手放在谁的腹部,谁靠着谁与谁一道往着窗外的景色——窗外是什么?是城市?是湖泊?是街道?是森林?有没有鸟?是哪一种?你喜欢哪一种?椋鸟,山雀,喜鹊?森林里应该有什么树?四季常青,还是会凋谢会落叶的?我想要一切。我想要这一切。但我更想要你。我想要你的陪伴。如果你陪着我,我将无所谓这一切。如果没有你,我将对这一切都充满要求,继而发现这种要求的空虚。
你的视线停留在那女人脸上,在她发现之前收了回来。她看向你,你看向别处。接着电动公交车启动,你想你大概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
每天你在这个世界上错过的人大概有多少呢?你不知道。情愿不要知道。既不知道每天的数,也不知道总共累积的数,更不要知道总数。反正就希望有那么一个会来就行了。去相信就行了,哪怕信心动摇。
哪怕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动摇。像不关注一颗将要落下的牙齿,最后轻轻一碰,就掉了。
晚上八点半,吃完饭,散完步,回到书桌前。
有一个移动硬盘满满都是电影。
有三个游戏放在电脑里,都能流畅运行。
有一书柜的书,整整一层都是没有看完的书。
然而你甚至懒得点开什么网页去看任何东西,你关上了电脑,转身去洗澡。因为不想浪费时间。
可想而知洗完澡躺在床上也依然会抱着手机浪费时间。现实生活与想象中的生活最接近的地方是,你都给它们构建了由层层规则和理想做钢筋水泥的体系,然而一切又总是在最细微处出现裂痕,接着一切都崩塌。
崩塌,重构,滑向别的什么未知的东西,成为现实的现实。
又一个周六的清晨,你醒来,喝咖啡,看新闻,阅读原版书——唯一能同时保有娱乐作用和学习功能的事:正准备打开电脑做点别的可做可不做的私事的时候,手机震动,有人在问,你起来了吗?
一个小时后经过着急的穿衣收拾和昏昏欲睡的出租车司机,你们相会在市中心的咖啡馆。朋友站在门口等你,和你一道上三级水泥楼梯,推开玻璃大门,点含咖啡因量较低的咖啡——你总是想要在纵容自己过度摄入和满足心理上的伪磕药感之间找到平衡——朋友对你投来朋友之间适用的鄙夷的目光,然后和你在角落坐下,开始向你倾吐身边的事。
比如被另外的你所不认识的朋友莫名其妙地给说了,仿佛把自己的柔软食指伸向狭长管道的那一头,本没有预计一定会得到什么,没想到却遇到极度坚实的水泥,撞痛了食指。
于是她忿忿不平,于是她向你倾诉,于是她说,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你说有。但不知道为什么。然后你们就着个人自由与互不干涉原则进行了讨论,从一开始就是统一战线,最后也不会分道扬镳。
这个话题结束,彼此宣泄结束,接着她有下一件事找你,关于办公室里和她暧昧不清的人。关于暧昧不清的人有没有与有多少,本质上也是个人自由与互不干涉的。所以你也没有什么好表达的,就像你爱朋友爱到根本不在乎他们的伴侣是谁一样,你也爱他们到根本不在乎他们向哪个方向去改变。只要他们是你朋友的部分还是那样,并且没有生长出新的影响友谊的肢体。
就像爱一个一夜情对象,只爱对方的锁骨,其余不在乎。
爱的反面不是不爱,是不在乎。把在乎的范围缩减,并不会有利于给人生比较容易或困难的黑与白的彼此转变,而只是扩大了灰色的范围。你要学会的是对灰色的范围说“whatsoever”。结果说得多了,无非证明有的地方你不想说、却不得不如此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