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一会，你就忘了。

你告诉你丈夫，你托人问了段常，送去洛阳的文书，不过是些例行的公文往来，能送到就行，不着急。

你丈夫有些失望，他以为那些文书，写的都是些治国安邦的策划，平定天下的谋略，时效刻不容缓，情况千钧一发，非得靠他的西域大宛马，和他天下无双的骑术，才能尽快送达首都，才能解救帝国燃眉之急呢。

唉，男人啊，总是妄想，要去拯救世界。

你丈夫听你这么说，也就放慢了步伐。

这正合你意，便找机会，命令你弟弟去出恭，等他拉起裤子回来，你就把他换到了自己身后，这样方便你，去和你那其实还很陌生的丈夫，东拉西扯。

你说前面那个山丘，是你家的，哦不，你爸爸家的，你小时候，你们家常常在那里，举行大型宴会。

你丈夫说，他小时候，常常在那里举行的大型宴会上，偷吃的。

怎么没看见你？

怎么会让你看见？

你说前面那个山谷，是你家的，哦不，你爸爸家的，你小时候，你们家常常在那里，放牧大量马匹。

你丈夫说，他小时候，常常在那里放牧的大量马匹中，偷马奶。

又没看见你！

看见了，你还有丈夫？

马一天，能走三百里，你们的马好，本来可以走四百里，但你们这个走法，却只走了一百里。

可就这么区区一百里，你们就一起，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里的一草一木，你们平生，都未曾踏足。你再也说不出，身边的事物，有你小时候的什么典故。

这时候，你才发现，之前这十九年，你就一直在这么百里不到的圈子的来回打转。想想大你四岁的丈夫，他更可怜，已经在这么个小地方，来回转悠了二十三年。

今天，你发现了这个世界，你也发现了你的丈夫。

看你丈夫新奇的眼神，你也知道，他心里，也有差不多的发现。

他发现你，有一份好记性。

你能说出中原那边，从上古的尧舜禹，到南朝的宋武帝，这颠簸了几千年的所有故事。

这让他几乎忘了，在血缘上，你是个鲜卑姑娘。

你发现他，有一副好嗓子。

他能唱出草原这边，从荒凉的嘎仙洞，到繁华的洛阳城，这流传了几百代的所有歌谣。

这让他几乎忘了，在家谱上，他是个汉家儿郎。

相视一笑之后，你们在心里，彼此仰望。

你最喜欢听他唱“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是的，你们走过的地方，从怀朔镇往东，去武川镇的这条路，就是敕勒川，就在阴山下。

白天，哪里的牛，哞了一声，他就指给你看。

晚上，哪里的狼，嚎了一声，你就抱着他哭。

你们俩啊，甜得差点没把你弟弟给齁死。

第二天，你们看到了武川的界碑。

第四天晚上，你们才走到了武川镇（今内蒙古武川）。

你丈夫给武川城门上的同行，出示了通关腰牌，他们特地为你们打开早已关闭的城门。

你丈夫径直往里走，却又被同行挡住。

你明白这个事理，塞给他们几块碎银。果然，他们才放你们进去。穿过城门洞子时，遇上城里一个和尚，想搭你的便车，趁机出去，被你认真负责的武川镇同行们，给挡了下来。

你们进城，找到了武川镇的军营，营官说，要找驻军长官贺拔度拔，得等明天点卯，你丈夫可以在军营里住下，你弟弟，挤一挤也行，而你，不行。

军营不留女眷。

但你丈夫，不会让你一个人去，住客栈。

你丈夫只好不住军营，带着你和弟弟，都出来找客栈，在客栈门口，你们遇到了刚才城门下，那个想出城的和尚，他蹲在门口，孤苦伶仃的样子，让你心软。

你想，反正要住两间房，让他和弟弟一起住一间吧。

时间还早，你们就和那和尚围成一桌，各坐一方，相互攀谈。

那和尚说，他是洛阳人。

你看他细皮嫩肉，也像是洛阳人。

那和尚说，他家境殷实。

你看他文质彬彬，也像家境殷实。

那和尚说他父母信佛，便强令自己这个小儿子，出家为僧，为全家求福。

你听说，洛阳城，现在是有这么个风俗。

那和尚说，偏偏自己不信佛，偷偷学了道家的相面之术，觉得好玩，便偷偷跑出寺庙，一路向北，一边给人相面谋生，一边钻研道术。

那你怎么，还是和尚打扮呢？

他说皇家信佛，到处修寺院，到处凿石窟，并且也十分尊崇僧人，所以保留这个装扮，出远门方便又安全。

你听他说得合理，便觉得他是个实诚人，愿意继续听他讲故事。

不过，他接下来说的事情，就让你觉得，他不靠谱。

他说，他今天上午，才第一次走进武川城，便立即以相面之术，打量身边的所有人，结果，没曾想，这武川城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帝王将相的面相！

恰好店小二来续茶水，你丈夫又刚好听了他的话，赶紧直起身来，暗暗向这位未来的帝王将相，行注目礼。

你却笑出了声，说：“这说明，你学的那套相术，都是假的吧！”

那和尚痛苦地抱着他的光头，点头承认，又继续说：“本想赶紧回家，问问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撞上天黑，不让出城，撞上武川这几天宵禁，不给没有身份证件的外地人住宿，和尚也不行。幸好遇上了你们。”

“为什么宵禁？”你丈夫对这些事，很有兴趣。

“说是最近，许多柔然人，在武川附近非法聚集，连他们的可汗，都来了”

哦……

第5章 五 高欢3 成长的你 俯瞰大地

你很守时，这是你的优点，说好卯时到，你寅时就起了，洗漱完毕，整理衣冠，再揣上那一沓文书，你辞别妻子，送走和尚，就骑马去武川的军营，拜见贺拔长官。

跟怀朔一样，这武川城，也是巴掌大。武川的军营，一会就快到了，距离卯时正刻还早，你原以为，自己要像在怀朔镇一样，等待那些拖拖拉拉的兵油子们，等上个好一会。

至于高贵的长官大人嘛，正午之前能到，就不错了。

不想，在武川，你见识到了一处，跟你怀朔的那种地痞流氓基地不一样的，真正的军营。

呼！哈！喝！

卯时未到，武川兵将们已经在校场上集合完毕，开始会操。

台上令旗一立，步卒们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排成数十个十行十列的百人阵，令旗一摇，前排队列长枪前指，向前大踏三步，每步一吼，三步三吼，尘埃飞腾，余波动地。

一下子，校场真的成了沙场。

这是本朝步卒，战前通用的叫阵方法，你怀朔镇也会演练这个，不过，三声吼之后，校场就成了，笑场。

你又见台上，令旗再摇，只是摇动的频率明显加快，前排长枪队退后，后排弓弩手上前，两相交错，井然有序，无缝对接。

你又想，你怀朔镇，练这个的时候，总会有长枪手和弓弩手撞在一起，然后相互责怪，最后乱作一团。

你还在想着，弓弩手三通箭雨，就已经发射完毕，百步之外的三排木墩，全身长毛，别处却无一支箭矢。

你们怀朔镇，练这个的时候，就连段常段长官，都得躲得远远的。

然后，战鼓擂响，百人阵向两边分开，留出宽敞通道。

本朝立国精锐力量，连人带马都身披重甲的持槊重骑兵部队，傲然走上通道，像白虎上山，青龙入水，马蹄声随着鼓点的节奏，由慢而快，由松而紧，骑兵们稳步加速，到冲刺开始时，从容地把长槊缓缓前指，身体也慢慢下俯蓄力。

你感觉站不稳，低头看，脚边的小石子们，比你还惨，别说站不稳了，趴都趴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