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余恨(95)

作者:松风 阅读记录

孟源郑重地收下锦囊放入怀中,向我行了一礼,道:“当地的官差为了完成上头派发的任务,要求吴家村以及周边几个村每家每户都要向官府借粮。可这几个村子地处山坳,当地人多是打猎捕鱼为生,鲜少有能够耕种的地。借了朝廷的银粮,本来勉强糊口的人家便多了负担,实在是偿还不起利息。最终逼得吴仲和吴冬两家全都投了河。”

孟源越说越激动,说到此处已经涕泪纵横。

他扯过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接着说道:“新到任的知县虽然年轻但也是个好官,他将情况一一据实写进折子,告诉我们说会上报朝廷。但县衙之中官官相护,以他一人之力无异于是以卵击石、螳臂挡车。折子是递上去了,还没等来陛下的圣裁,县衙中的各个奸猾之徒倒先发难……”

看孟源的样子,我也实在是揪心,对他道:“孟大哥,你慢慢说。”

他点点头,接着道:“官差们三不五时便到村里来作恶,不是掀了这家的灶台,就是砸了那家的弓箭渔具。这些本就是大家伙吃饭的家伙事,被他们这么一闹,村子里怨声载道。起先大家还忍让,后来渐渐的越发的过分,便有那年轻气盛的开始反抗。”

说到此处,孟源顿了顿,他脸上的表情悲怆,像是又一次经历着极为痛苦的时刻。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才接着说道:“那日官差又来寻事,打伤了丽婶和她儿子。搞得村里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妆成不忍心,召集了大伙,将柜中的存票取出来,与大伙商议,想要连夜收拾包袱,带着存票去找别的地方落脚。村里的老幼妇孺多,舍不得这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但迫于无奈,也都答应了。”

“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我问。

孟源缓缓摇了摇头,神色中难掩悲怆:“谁也没有想到,官差去而复返。见了桌上的存票,个个两眼放光,像是枭兽见了腐肉一般。他们把存票一把夺过,偏说这钱来路不正,押着妆成要去取。妆成自然不肯从,此举也惹怒了吴家村的村民……”

“于是官民之间爆发冲突,官差放火烧村。除了外出打猎的老孟和尚未回到吴家村的我,无一人幸免。等老孟见到火光奔回村中,只救下了重伤的吴季。可惜啊……吴季重伤不治,不到七日也离世了……”见孟源哽咽得厉害,实在说不下去,阮言一替他说完了剩下的话。

听完他二人所言,我心中既震惊又愧疚。无论如何我也料想不到,留给妆成的体己钱,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我如鲠在喉,双手颤抖,用力抓住椅子的扶手才勉强稳住:“他们……他们怎么敢……”

第99章

“他们如何不敢,”孟源的语调里尽是愤恨,“吴家村上下,谁不知道妆成曾经侍奉过皇后娘娘,得娘娘喜爱。只不过这事儿不能明着说,他们便装聋作哑。六十两黄金,别说一个衙役,就是一个九品的县令,这一辈子如何能赚这么多?任凭妆成是侍奉过谁。也抵不上这六十两黄金在他们眼中的分量。”

是啊,孟源说的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便是我身怀这六十两黄金遇到了这样的恶人,管他什么皇后不皇后,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搏上一博。

将眼角的泪拭去,我取出两包炙羊肉递给他二人,特地对孟源道:“妆成从前最好这一口,孟大哥你一定要尝尝。你尝过,也算是替妆成吃了。”

“草民谢过娘娘。”他还是那样拘谨。

这次我只是微微颔首,不再说些“别拘谨”一类的话。因为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在我面前的都只是布衣孟源,而不是孟大哥。

他再也不可能同之前的一样随性自然了。

想问的已经问明白了,我起身向二人告辞。现在的我不能在此处多做逗留。自沈涤尘失了一只眼,他变得更加敏感,脾气也阴晴不定。往往我离开他身边时间长些,他便总要因为各种小事发一通脾气,就连陇客和柳道可也劝不住。

辰阳宫的侍女和小黄门现在都怕他,据说已经有不少人宁可被罚去干粗活也不肯到辰阳宫当差。

当我拎着最后一包炙羊肉回到辰阳宫的时候,殿内传出沈涤尘怒不可遏的斥责声:“你纵是多看两本书,怎么还会有这样蠢得出奇的念头?!”

他果然又在发脾气了。

我没有着急进去,隔着油纸摸了摸手中的炙羊肉。嗯,还有些余温。

又整了整衣装,深吸一口气,这才挂着一副笑脸跨入殿中:“陛下!快来看看,我给陛下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殿内两个小黄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旁边还有两幅被污了的字画。画上一根横生的枝头上站了两只黄鹂,一大一小两相应和。其间一直栩栩如生,很是有其神韵。另一只连同附近的枝丫都已经糊成一片,只能看个大概。

大概是小黄门收拾的时候墨迹还没干透,这才将画毁了。

沈涤尘见我回来,面上的神色稍有缓和,道:“皎皎回来了?今日事办得如何?”

“自然是替陛下办得妥妥帖帖的,”我将手上的炙羊肉递给沈涤尘,“三元楼里的炙羊肉,许久不吃了,陛下陪我吃一点吧。”

他接过炙羊肉放在桌上打开,我则捡起地上的画,称赞道:“陛下的丹青又进益了。这黄鹂就跟要从画中飞出来似的。”

不等他接话,又接着训斥地上跪着的两个小黄门:“你们看看,好好一幅画,这便算是毁了。当差越来越大意,没些眼色。”

两个小黄门不停地磕头认错,说着万死。

“什么死不死的,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我指着门道,“说你们没有眼色,果真是这样。都没见我和陛下要吃炙羊肉吗?还不快去传两付碗筷。”

他二人看看我,又看看沈涤尘。见沈涤尘没有反对,嘴里不停地说着“谢陛下娘娘”退出了殿内。

沈涤尘用手拈了一块羊肉放进嘴里,道:“吃炙羊肉何须碗筷?”

我亦是有样学样,吃了一块羊肉,笑道:“陛下仁善。自然不是有意为难两个下人。我也不过是擅自揣测着圣意办事。”

他将一块肉递到我的嘴边:“皎皎知朕。”

门外通传医官背着药箱来替沈涤尘换药,我想要将炙羊肉拿走好让医官有放药箱的地方。捧着炙羊肉正欲转身,却被他拉住了衣袖。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不走。”他这才松手。

纱布被一层层揭开。沈涤尘的右眼已经被取出,剩下一个深陷的空洞,显得狰狞可怖。一个侍女看了,低低惊呼一声。被沈涤尘狠狠剐了一眼。

换完了药,医官简单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沈涤尘赶走了殿内侍奉的所有人,独自背对着我坐在镜子前。

“如今单目视物远不及双目,所见范围狭窄,看书也费劲不少,”他用一只手不停地来回抚摸着失去的那只眼睛,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堂堂一个大郢的帝王,却是个独眼……”

我走到他身后,卸去双手上的首饰,替他轻轻揉按着太阳穴:“陛下,陛下有潘安之貌,身负帝王气概。所以大抵是上天也嫉妒陛下的英姿,才让陛下有此劫难。”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我的手紧紧握住。

翌日我睁开眼,沈涤尘依旧躺在身边,睁着一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床顶。

我向窗户那边望了一眼,天已经大亮。

“陛下,”我一只手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没有发烧,“陛下没有去早朝吗?”

沈涤尘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我,他问:“我这个样子,如何见人。”

召回齐王沈路云、贤王沈庭风还有流放在外的沈柏琛三人的诏书已经在路上了,此时还不宜打草惊蛇,不能让沈涤尘受伤的消息流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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