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125)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到底是哪个点让皇帝集中全力针对这件事展开了思索和布置?

还是说,目前每天呈入宫中的奏疏,别看他已经放了不少权到下面,但每一道奏疏都会做出相应的思索和布置?

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杨廷和胆寒。

这个疑惑,他只怕要带到棺材里。

严嵩以为是自己对那道奏疏多发表了一些意见,所以皇帝才重视起来。

但他不敢居功。

他说的真不多。

所以更显得皇帝心中谋算能力的恐怖。

“爹,你看我练得怎么样?”严世蕃打了一套拳,一只眼睛黯然无光、另一只眼睛却熠熠生辉。

严嵩回过神来,看着他无奈地说道:“能文能武,不是说要习武强身,你倒不如多读读兵书。在锦衣卫舍人的官学里学的?”

“陆哥教我的。爹您这么说不对!连陛下都跑步强身,我当然也要练练武。现在陆哥教我练武,我教他学问!兵法自然也要学,到时我还可以跟陆哥一起切磋!”

严嵩笑了笑,温和地问他:“在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都知道爹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了,谁还敢欺负我?有人欺负陆哥,也都是我护着他!”

严嵩惊了:“还有人欺负陆……炳?”

严世蕃独目灼灼:“陆哥偷偷跟我说的,只有骆指挥和王镇抚知道他是陛下的乳兄弟。王镇抚之前在南镇抚司时还到官学里看了看,找茬揍了陆哥一顿……”

严嵩一时无语。

“陛下对陆哥期许颇高!我把道理跟他讲明白了,他才跟我好好用功学问。将来我跟陆哥,必是陛下左膀右臂,爹您就等着享福吧!等我长大了,也有手执利剑和陆哥一起奉旨大杀奸贼的那天!”

小小的庆儿有大大的志向,严嵩忽然觉得:莫非陛下也知道自己这儿子打小就这么聪明,不愿他因残了一目就埋没其才?

科举之途走不通,但如果是走武举之路,未尝没有因功得爵的那天。

严嵩忽然泪目。

刑部大堂里的那一跪,值得。

乾清宫门口,魏彬已经在那里跪了两个时辰。

皇帝一直没宣他觐见。

那他就只能一直跪着。

高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跑来跪着求见,只是隐隐猜测可能与钦差南下有关。

连北镇抚使都一起跟着去了,何等大事?

莫非魏彬牵涉其中?

东暖阁里,朱厚熜知道魏彬在外面跪着。

继续晾着。

六百七十三人捐躯,袁耀和他父亲袁光一样,同样身死葡萄牙人枪炮之下。

朱厚熜并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这一场屯门海战第一场也是输了的。

他只知道这场仗赢了,缴获了佛朗机炮,嘉靖后来让徐鹏举去仿造。

所以他下了那道圣旨,但他没想到输了。

于是不仅仅是驱逐葡萄牙人之后,应对某些有心人主动追究当初郭勋、陈金他们的“失地之责”了。

现在是真的需要胜利,要把这个局面破开!

汪鋐的血书,朱厚熜至今仍不敢全信,但他信大半——因为有见到拿到奏疏之后就命骆安去广东调查的密报。

沿海卫所之兵实际只有足额一二成,战备荒废,葡萄牙人盘踞屯门岛之后都已经堵在家门口收保护费了。

抢劫、杀人、掳掠妇孺贩卖到南洋……累累罪行,两广为什么视而不见?

市舶司收入锐减,就这么忍着?

这么多年报上来的那么多驱逐海寇小战斗,真的有打过?粮饷又去哪里了?

现在魏彬主动到了乾清宫门口跪着,朱厚熜眼神愈发冷漠。

“跪下!”

广州城中,臬司衙门的大牢里,镣铐缠身的汪鋐被王子言的一个亲兵踢中腿弯,无力地跪倒在铺了一点干草的牢房地上。

“汪鋐!”王子言坐在牢头搬进来的交椅上,沉着脸看着对面额角血痂又裂、神情淡漠的这个前部下,“你的座船是最后才回来的,大败而归、未先请罪也就罢了,你的军情奏报为何在第一批败军刚回水寨、你还没回来时就发出去了?没有上官署名用印,为求脱罪,你无所不用其极!”

汪鋐并不辩解什么。

“说!你的奏报里,究竟写了什么?”

汪鋐抬头看了看他,眼神中满是死志:“臬台命我以天朝堂堂大军,先礼而后兵,又要旬日内竟得全功。此战既然必败,我先把军情奏报写好,有何不可?我本没打算还能活着回来,是袁千户拼死回转营救,我才得以苟活。”

“我问你究竟写了什么!”王子言咬着牙,低声咆哮。

“此战何以必败,败后如何能胜而已。”

王子言阴沉地凝视着他,开口说道:“弗朗机人不过据一荒岛,舟船不过十。你海防道战船三十,兵卒近千,何以必败?”

汪鋐眼中露出悲色,随后对他讥讽地笑了笑:“那年弗朗机巨舰驶入珠江内河,炮声震动城廓,原来只有我的耳朵是好的,臬台耳背多年了?”

“大胆!”王子言亲兵顿时一脚踢在他胸腹。

汪鋐弓着身子,紧咬的牙关里渗出血迹,可他没有痛呼出声。

王子言眼神冷漠起来:“汪鋐,你苦读多年,好不容易爬到四品高位。如今虽然战败,然能亲率大军冲锋苦战,罪责也不致死。只是滋扰地方掳掠乡民以致激起民变,则是死罪了。你徽州的同乡客商,走广行商之时也没少借你堂堂按察副使的名头。”

汪鋐脸贴在地上盯着他。

“你畏罪自尽是意图留个忠勇之名,然罪证确凿,你之妻女虽然还居徽州婺源,也不免因罪充边。城中楼院,夷客如虎。合浦珠池,疍民常缺。这些,你都不在乎吗?”王子言冷漠地说出这些后续剧情,“至于败因,适逢夏秋之交,天时多变,海上风暴难测,那也是无可奈何。汪鋐,你的奏报究竟是怎么写的?”

汪鋐紧咬牙关,眼中都是恨意,看的却不是他。

王子言的脸再次深深沉下来,眼神中露出阴狠:“你当真是死不开口?身为本臬台麾下,你奉命出征,战报未经臬台衙门直走关隘,那道奏报毫不足取信!”

汪鋐把目光移了回来看着王子言,他的心底是沉痛的。

袁耀不明白,汪鋐此战若不能胜,那就已经必死了。

还是说他也明白,屯门岛既是他所守御的国土,他其实也已经身陷必死之局,所以不妨和他汪鋐一起死在战场。

好恨呐!

汪鋐缓缓翘起的嘴角挂着血迹,轻蔑地看着王子言:“那你怕什么?”

王子言勃然大怒:“用刑!”

幽深的大牢里,是一定要从汪鋐口中撬出那道军情奏报内容的广东按察副使。

不知道内容,如何决定后面怎么应对?

尽数遮掩?太难了。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说,有两个锦衣卫百户上个月就带着几个旗校来到了广东,不知所踪。

抚宁侯朱麒已经给参预国策会议的武定侯郭勋去信了。

两广总督张臬说: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本就是戴罪在职。

而新君初登大宝就赶走了礼部尚书、压着杨廷和的事迹如今也传到了两广。

现在,皇帝盯着两广。

王子言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冲过去捏住汪鋐的喉咙:“你还不招?”

“住手!”

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王子言猛然回头,一袭飞鱼服映入眼帘,他瞳仁微缩。

随后,更刺目的明黄之色占据了他的视线。

“钦差广东屯门弗朗机战事督办、御书房行走张孚敬座下、锦衣卫岭南行走赵俊,奉命收押屯门海战钦犯汪鋐!”

那是刷上了金漆的一方印盒,盒子上刻着八个大字:钦命行走,如朕亲临!

王子言心头一寒,却只能先跪了下来:“臣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王子言,叩问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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