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20)

作者:青城山黛玛 阅读记录

仪贞对此全然不知,见着他来了,眉眼弯弯招呼道:“陛下来得刚巧!我正担心炸鹌鹑冷了就不好吃呢。”

当真担心,怎么不差人去请他?不过怕他耽误了她吃这口新鲜罢了。

他板着脸坐下来,任人伺候着拿热巾子擦了手,回过身,小膳桌上已经铺排好了。

仪贞挽了袖子、卸了镯子约指,将一盏杏仁酪端到他跟前:“陛下尝尝合不合口味?若嫌不够甜,这儿还有蜜呢。”

皇帝依言执起小瓷匙,却没有立时舀下去,目光落在那一盘焦香浓郁的炸鹌鹑上,微微皱眉:甜酪配炸肉,哪有这种吃法?

仪贞见他这嫌弃的模样,就猜到他没吃过这东西。另取了个碟子在面前,搛出最肥嫩的那只鹌鹑来,手里一面拆,嘴上一面解说道:“宫里面讲究饮食清淡,固然是治气养生、延年益寿的正理,不过长年累月这么吃,也太没意思了些,偶然破戒,长命百岁才有滋有味嘛。按说这东西咸津津的,佐酒最妙,不过眼下没有好酒,杏仁酪甜甜糯糯的也不赖。”

肉和脆骨都留下来了,堆了一碟子,推到皇帝面前。她满脸乐于分享的恳切:“快尝尝吧!”

皇帝忖了忖,方才提起筷子,挑了一块儿,不忙送进嘴里,只道:“听起来,你酒量颇好。”

仪贞抿嘴一笑,不无得色:“小时候父亲回来,家里常炸这个,供他下酒。其实呢,母亲也爱吃,只是嫌拆起来麻烦,手上沾了油、或者被小骨头划着了,父亲便忙着替她拆,一时顾不上我们这些小的,二哥哥就偷偷分酒给我喝。”

她是在暗示他吗?皇帝犹疑着,眼神在那盘撒了各色佐料、油滋滋的鹌鹑上睃巡,心中十分理解谢夫人为何不肯亲自动手。

他想挑个好拆解的,可惜方才仪贞显弄的时候,他只顾听她聒噪,竟没留心,这会儿根本无从下手。

那就不替她拆——他又不是她父亲,何必惯着她!

可是…拆点子鹌鹑肉罢了,哪又称得上娇惯,说出来倒显得他往常苛待过她一般。

正为难之际,仪贞已经自个儿拣了一个,正擎着一截儿腿子肉,说:“不过要我说,还是连着骨头自己吃,滋味最正。”

皇帝不禁有种受了戏耍的愤懑,想要斥责她两句,无奈罗织不出实打实的罪状,唯能瞪她一记,怏怏作罢。

仪贞没瞅见,喝饱喝足,又要人端来热水并无患子香丸浣手。

素日里甜馥的花香果香闻惯了,如今嗅着无患子的气味倒很沁人心脾。热水泡得手指头都舒展活络了,仪贞十分惬意,洗漱一通,觉得是时候钻进熏好的被衾里窝着了。

皇帝却没遂她的愿,说:“夜里吃了那么些荤腥,不怕积食?出去走走吧。”

外面多冷啊!仪贞腹中一百个不乐意,她又不是饮露餐英的仙女儿,人间烟火她受用得很,哪会积食?至于皇帝——他就吃了自己拆的那一小碟儿肉而已,也能算多吗?

然而…她暗自挣扎了片刻,终究不得不舍命陪君子,“哦”了一声,站起身来,隔门吩咐慧慧她们取大衣裳、备灯笼。

“不必旁人跟着。”皇帝抬手接了大氅披上,自己微微扬着下颏系束带,又对仪贞说:“你寻双靴子来穿,动作也利落点儿。”

这是散步还是行军哪?仪贞只敢腹诽,面上乖觉得很,扭头吩咐道:“别选那双铺翠缀珠的,走起来会‘沙沙’地响。”

皇帝听见了,表情有点儿奇怪,不明白她这特地叮嘱一句是图个什么。慢了一拍才说:“外面路上兴许还有残雪,踩滑了或是踩湿了都不好,跟响不响有什么干系?”

居然是这个缘故。仪贞受宠若惊得纳罕,索性噤了声,低下头聚精会神地打量靴子。

皇帝回过味儿来了——她还记着被他挑剔过走路笨重的仇呢!

小心眼儿。他挑了灯笼,等她收拾停当,便转身兀自走在前头,也不再打算拉她了。

横竖行宫里的路都很平坦,纵是配合几处景致而铺的石子路也不怕硌脚。

仪贞踩了双掐金挖云的小靴,走起路来甚是轻盈,便颇有兴致地跟在皇帝身后,步步点在石子花纹的中心上。

今夜是十九,月亮尚还很圆,曜曜挂在枝头,从她这儿望去,真有几分蟾宫折桂的意思。

“你缩在朕背后…”皇帝疑心她捣鬼,冷不丁地回身要捉现行,撞上她两眼向往地仰着头,不由得顺着她的目光追出去。

青帝万里月轮孤,扫尽浮云一点无。

适才那点孩童似的斗气如云散风流,他缄默不言,长身伫立在旷远天地间,清凌凌的月色落在他面庞上,勾勒出一段恓切与介然。

仪贞没由来地喉头微哽,不由自主地放眼四顾,近处树影婆娑,远处宫灯点点,虫鸣未歇,绝非空寂杳溟之地,她不该这般感到被放逐。

她向前走去,到了与皇帝并肩的位置,心下略有茫然,旋即伸出手去,大抵是想接过皇帝手里的灯笼。

皇帝似有所觉,侧首向她投来目光,一时竟没有言语。

直至她的指尖落在红木提杆上,他才失却了耐心,“啧”了一声,干脆将灯笼换了只手。

仪贞脸上难免讪讪的,暗里合计:她与皇帝,勉强论个盟友,都是她高攀了,到底不比青梅竹马两心相知、两心相悦的。他此刻显而易见的落寞,她确乎不能视若无睹,实在是该有个体己的人儿陪在他身边——自己不够格,还得沐昭昭出马。

主意打定,她熨帖地为皇帝理一理大氅,婉声道:“这儿离琼芳斋还有一程子路,我叫他们传一架暖轿来,陛下去瞧瞧贵妃吧!”

第18章 十八

“皇后,”皇帝一面开口,一面还竭力控制着声口,不愿听起来咬牙切齿似的,“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贤良得很?”

“我没有!”仪贞大感冤屈,扬声辩驳了这一句,而后便是低声嘀咕:“真是难伺候…”

皇帝听了个模模糊糊,气得直想叫她将牢骚话好生再说一遍,可随后又想,同她计较什么?

她要把他往沐昭昭那里推,无非是又一彰显自己不争不妒的招数而已,讨讨他的欢心,顺带替谢家攒点儿情分。

想通这一关节,皇帝索性由她。冷着脸斜她一眼,说:“不是要传暖轿,去吧。”

仪贞应了,忙不迭就近招了个小内侍去吩咐,又准备趁着等暖轿的片刻工夫,再对皇帝说两句软和话,别一派忠心没表好,反倒开罪了他老人家。

谁知今儿的暖轿来得够快,她刚打了篇腹稿,皇帝一低头,坐进了轿中,便让放帘子。

连灯笼都不留给她,还装不想去见贵妃呢。仪贞悄悄撇着嘴,蹲礼送走了圣驾,转身向一旁侍立的宫人道:“替我挑着灯吧,咱们一道回咏絮阁。”

皇后有差遣,这些杂使宫人敢不应承,躬身在前一步开道,自有人会去告知管束她的掌事。

返来的时辰更晚了,难免愈冷些,仪贞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及至咏絮阁的灯火近在眼前了,方才舒了口气。

其实她本可以叫人传两架暖轿的,忘了。

不过,她原也不喜欢独自呆站在那里等着。

慧慧珊珊几人七手八脚地给她解系带、塞手炉的空当儿,她略略转首,朝琼芳斋的方向瞥了一眼。

琼芳斋里,沐昭昭早歇下了。皇帝没让宫人惊动她,自己择了间顺眼些的屋子安置。

他其实可以不到这里来的。跟谢仪贞置闲气,已然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遑论为此扰着沐昭昭。

这回到行宫来,他的确有这一层心思,让她出来散一散,瞧瞧环境适宜不适宜,待将来风波平定,不必同他一样,一辈子守着个镶金嵌玉的牢笼。qQ群搜索81④巴⒈⑥⑼63,加入可看小说漫画广播剧

旧事如波涛翻涌,他岿然无声,内里却无法真正古井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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