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21)

作者:青城山黛玛 阅读记录

倘或果真无爱无恨,苟活于仇雠又有何不可?

诡譎的深海里是吞天的怨戾,他藏身其间,无动于衷地溺毙。

这一觉自然不得安稳,于他倒也是常态。偏首瞧了瞧时辰,五更,寻常的皇帝,这时候该去视朝了。

沐昭昭到底还是知晓皇帝来了,妆服俨然地前来问安。他正坐在一把灯挂椅上,老太监立在旁边为他梳头净面。

“昨儿我睡早了,陛下来时竟然不知,实在失礼得很。”沐昭昭走上前来,笑了一笑,又说:“陛下也不唤我起来。”

这话落在别人耳中,应当只会认为她在皇帝跟前有殊宠,说话自然随意些。

皇帝心里却明白:她是害怕又生了什么变故,他才漏夜赶来。

宽解的话信手拈来。活了这么些年,他也知道,自己天生一副多情的长相,只要不是存心横眉竖眼,随便都能扮出一派温柔缱绻。

安了她的心,又让她陪在自己跟前叙一会儿话,他心里想的却是,兴许一开始,就不该将她卷进来。

姚洵进宫任伴读前,彼时身为太子的李鸿甚至不知道端敬殿里有这么一号人。他心里装了太多的抱负不得施展,文章里流露过的都被他自己烧了,余下便是在那一招一招剑势里。

以剑道论,他实在当不得君子。教他习剑的佘少傅分明更欣赏陪练的姚洵,剑意磊落,仪态从容,有仁士风范。

李鸿则连剑花都不会挽。他出鞘即为杀敌,一着未中,反手再杀就是,无须那些花架子。

佘少傅便跟着他的一招一式苦口婆心——太子应当垂范臣民,执剑是为平治天下,不为嗜血好杀…诸如此类,最终在剑风里化为齑粉。

姚洵往往歪在一旁看热闹,偶或信手再挽几个剑花来。少年人的心性尚不够毒辣,即便有君臣之别,相处得久了,仍能生出几分朋侪情谊。

有一次少歇,姚洵揽着他的肩膀,低声打商量:“殿下,能不当着昭昭的面儿截我剑花吗?”

昭昭?他疑窦的表情绝非作伪,姚洵却难以置信:“您别告诉我,人家给您当了这么些年的司寝,您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李鸿这才明白过来,反问:“我为何要知道?”

他打量着姚洵眉眼间那股知慕少艾的劲头,不假思索道:“我若有为旁人定婚配的一日,便为你们两个指婚。”

这是一句有条件的许诺,赚得两个鲜活恣意的少年男女为他出生入死。

姚洵已然等不到那一日了。而他亦不知道那一日是否会到来,及至如今,他有些失于急躁,同时近乡情怯。

若没有谢仪贞那二哥哥横插一杠子,眼下临淮王的兵马,该杀到京畿来了吧?

与虎谋皮,非死即伤。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那位王叔是何等禀性,或者更中肯地说,李家人的血都是冷的,所以每每挥刀自相残杀的时候,不惮血沾在自己身上、能引起什么灼痛。

他只是太厌倦这些年僵持不下的局面。王遥和李校,总要死一个吧。

看在同姓的面儿上,他希望先死的是王遥——如果没有谢昀的襄助。

一旦李校龟缩回了临淮老巢,王遥岂有穷寇再追的?

休养生息还是其次,王遥最惦念的,是孜孜不倦地发展自己的亲信。

盖因一个宦官的生死太无足轻重了,唯有将所依附的巨树从枝丫到根基都紧紧缠绕上自己的藤蔓,才能不被轻易撼动。

要彻底革故鼎新,就要先击溃一些不够紧密的勾连。

谢家……难啃的骨头,且留到最后。他手里还有两三颗棋子,不起眼,但用好了,卓有成效。

冬日里难得的晴早,寒意却不比平素略减。皇帝轻嗽了两声,端起杯子用茶。

沐昭昭蹙着眉,不无关切地看着他:“陛下前一阵旧疾新症频发,如今还是潜心多将养些吧。今儿早膳熬了山药百合粥,是强健脾肺的,请您一道用些?”

皇帝懂她的意思,之前装病,七分假之外总要有三分真,否则一眼被识破还如何瞒过旁人?但到底是一时之计,犯不着为此真伤了根本。

但一道用饭,委实是不必了。

他甚至不过问,贵妃是否依旧茹素。没了姚洵做缘由,他俩这辈子终究要白首如新。

他委婉地回绝了,站起身来,险些对她说,要往咏絮阁去。

出了琼芳斋好长一段路,他久梦乍回似的意识到,自己即或真去咏絮阁,亦是理直气壮的。

他沉吟片刻,没有开口改主意,仍按原定的回了澡雪堂。

王遥给他请安来了。

皇帝下了暖轿,道一句“免礼”,二人前后往屋中走。王遥感慨道:“奴才久不得面圣,心中牵挂得很,此时见龙体大安了,方才踏实了些,好歹仰赖祖宗英灵庇佑啊!”

他虽自称“奴才”,话里话外却全是长辈的架子,倒像有意来试皇帝的涵养了。

皇帝微微一笑:“掌印为国为民,劳苦功高,朕怎能不快些好起来,免除掌印一份后顾之忧呢?”

当着许多内侍的面儿,“亚父”这般的称谓自该收起来。他年岁愈长,王遥对他的猜忌就愈深,纵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剑拔弩张的局势也只会由明转暗,但绝无法转圜。

说话间,皇帝在屋中主位坐下,内监们鱼贯而入,双龙赶珠托盘中或承海碗,或承汤盅,或承杯箸,不一而足,片刻间便井然有序地摆放在长条膳桌上。

王遥立在皇帝身旁,扬声吩咐将手巾包着的紫檀镶玛瑙银头筷呈上来,自己动手,要伺候皇帝进膳。

皇帝拦道:“这等杂事,如何能偏劳掌印?”一面接过了筷子,一面侧首咳了两声,方才示意底下伺候的人:“快为掌印设席,咱们一道用些。”

王遥连忙躬身谢恩,神色却并不诚惶诚恐。小内侍抬了楠木桌椅来,皆是杏黄罩子,上绣潜龙出海纹样——龙为四爪,是一字王的规制。

王遥坦然坐了,专职侍膳的内监这才走上前来,先从离得最近的菜里挟了一箸到皇帝碟中。

皇帝举筷尝了,不置可否,朝下首一比,让他同样挟给王遥:“朕与掌印的口味未必相同,你无须等朕的吩咐,一样都挟与掌印,依他的喜好便是了。”

王遥欠了欠身,说:“陛下厚爱。既是陛下所赐,奴才无不感念,岂有挑三拣四之理?”

皇帝一笑而已。一顿饭下来,侍膳内监两处逢迎,倒也行云流水,无甚难堪。

王遥迤然起身,再揖道:“奴才尚还有一事,要请陛下的恩旨。”

“掌印请讲。”

“奴才今晨刚收到塘报,叛贼李校已窜逃至淮安,随从亲信不到百人,想来穷途末路,不日便可伏诛——此一役骠骑将军谢昀功不可没,奴才斗胆,请陛下准允齐光公主下降,以示天恩。”

第19章 十九

齐光公主李溯,先帝最小的女儿,皇帝的异母妹妹。

皇帝皱眉,拒绝道:“皇后已然出自谢家,再以公主出降,与贫家换婚陋习有何异?何况,公主如今不过十二岁,掌印难道忘了?”

王遥面带讶异,忙不迭道:“实在是奴才糊涂了!诚如陛下所言,谢家一门三将,独女又贵为国母,实在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奴才这才想着在婚嫁上做文章,刚巧骠骑将军前番退了一门不如意的亲事么——谁知竟错了主意!”

这话乍一听,颇像是要弹劾谢家的铺垫。

皇帝只管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宗室女里呢?若有年岁相当的,封为公主也未尝不可。”

王遥哪会不知他是装傻,横竖最终做决策的是自己,之所以知会他一句,无非是想在皇帝心里留一点痕罢了。

谢昀这个人,倒是将君子和而不同那一套把戏玩到了极致,认真拉拢时却实在滑不留手。既然如此,总不能教他跟小皇帝有同心同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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