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夺卿卿(19)

作者:张部尚书 阅读记录

到了山间,本还晴空万里,突然又转阴。雨丝细密,沙沙沥沥,打在她苍白的麻衣上。

云冉停在土坑边,竟不觉得冷,平静而麻木地看着旁人,任他们将一抔一抔的黄土,铲在朱红发紫的棺椁上。

周从之少时虽未和她订亲,却也淘气,常带家里兄弟姊妹闲逛。近郊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开花时蝴蝶曼舞。

眼前白幡猎猎,冥钱飘飞,像极了那时漫天的蝴蝶。他走了那么久,是不是也早已变成了蝴蝶?云冉半闭眸子,展开双臂,身体也似轻了许多,想扑进那黄土里,栩栩然如蝴蝶也。

一直到土层完全将棺椁掩盖。擦了把脸,竟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她好像不得不开始接受,周从之彻底不在的事实了。

*

孟氏马车缓缓驶过麻油街街道,又在前面的路口转了个弯。

自送云氏夫人和老太太走后,小厮便不敢再和孟宴宁说话。他和云冉争执后,指骨抵在前额处,整个人仿佛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二爷生得俊朗,狭长的丹凤眼,微薄的嘴,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但垂眸抿唇时,又兀地叫人生怖。

孟宴宁在窄巷里打起帘子,回忆方才与云冉对峙种种,越发难耐,攥紧胸口衣料。

世上唯有一人,常叫他催心折肝。偏偏滋味蚀骨,叫他无可奈何。

压抑地低喘片刻,他方抬头,蓦然看到一对熟悉人影,藏在无人角落里密谋。

周汝成刚被孟宴宁轰走,这会气焰难平,把自己老相好潘姨娘叫出来,手里是一包堕胎药。

“不就是肚子里藏了一个,总拿它威胁我?我不妨先做掉她肚里孩儿,再贿赂族老,正大光明地把周氏产业接管过来。”他挑了下潘姨娘的下巴,阴笑道,“到时候我做周老爷,你便是周夫人。”

潘姨娘不经他撩拨,顿时脸红耳赤:“臭男人,事成了千万别爽约。”

两个人偷欢起劲,举止愈发佻荡。

孟宴宁透过车窗,默默看着。

不一会,他终于平复情绪,从马车暗格里拿出一包甘草,吩咐小厮:“买通周宅二房女婢,将此物和那堕胎药掉包。”

小厮领命,却以为自己听错。但看孟宴宁垂目慈悲眼,眼底仿若暗流激涌,又把问题咽了回去。他若想帮云冉,完全可以揭露周潘二人阴谋,却用此迂回折衷之法,意欲何为?

小厮家中并无姊妹,只得揣测,是孟宴宁爱护妹妹,便是和她争执在前,这会还偷偷帮忙。

这二爷,待云娘子也太好了吧!

第十六章

那个孩子,云冉肚子里的孩子,实际是云冉在周宅最大的牵挂。

只要孩子在,云冉绝不会忘了周从之,不会心甘情愿,接受阿娘安排改嫁,从此待在他身边。

林无霜也不会放走云冉。

孟宴宁复又从案几上捧起那青烟袅袅的烧蓝小盅,并着右手边的镂空鎏金小球,垂眸幽幽视之。眼前香雾飘渺,恍若隔梦。有人参禅百年,始终无法超脱人间疾苦,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当初明明是她,俯首在他膝上,说要陪他一辈子,为什么转身,坐上了别人的花轿?

他旁的都不求,唯有一点点对爱的贪欲,如蛆附骨。可他又不敢让她发现,他竟对她,常怀卑劣之心。

这让他开始觉得,问题变得棘手了。

*

潘姨娘从角门偷溜回周宅内院时,突然发现林无霜竟然带着丫鬟绿枝在穿堂处等她。

穿堂风勾起两人裙摆,潘姨娘停下步子,便这么和她相对而立,一素一艳,一妖一正。

潘姨娘起先有点惊慌,可很快便定神,嘴角挑起个得意的弧度。

若说这女人想要如花娇嫩,还得靠男人滋润。不然便成了林无霜这样,老气横秋,叫人看见都要退避三舍。

幼女巧姐见到阿娘,欢喜地扑过来,抱着潘姨娘的膝盖,说还想吃好吃的。潘姨娘便高兴地将她抱起,扔掉她鬓角为葬礼所佩的素色绢花:“好好的,还戴这晦气玩意作甚?”

丧礼结束了,她们娘儿俩,也是时候开始新生活了。

但她没走几步,林无霜突然冷道:“为女子自当抱贞守一,上孝公婆,下睦妯娌。公爹新丧不满三年,倘若你现在意图私通周汝成,我劝你断了这份心思,不然我定不饶你。”

她这做儿媳的,平日怠慢自己便罢,这会竟还跟自己摆谱。

潘姨娘转了转腕上的金镯子,反唇讥笑,“成日里吃斋念佛,便以为自己是观音菩萨,来这里教化众生?我倒是好奇,冉姐儿若离开周家,这周家家业就剩你我二人争,你保她做什么?”

林无霜铁青脸,斥道:“市井泼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潘姨娘父母都是贫农,没钱才将她卖给周汝成父亲做妾,平日最恨旁人戳她出身,脸色一时也厉害起来。

“你自己在屋里养男人,就不允许我在外头吃荤油?”

林无霜瞳孔蓦然皴裂,浑身颤抖,“你、你这个娼妇,凭什么污人清白?”

“是不是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潘姨娘冷笑,“别以为跟外人立贞节牌坊,关起门来就能掩住那骚味。我潘凤活那么久,头一回遇到你这般虚伪的女人,没来的叫人恶心!”

她说完,抱起自己的小女儿,竟是擦过林无霜的肩膀,径直走了。

母女两人离开许久,林无霜依然站在原地。

绿枝见林无霜脸色发沉,不由道:“大奶奶,此处风急,要不先回屋,我给您烧水暖暖身子?”

林无霜没有说话,但终于动了下步子。只是脚下似重达千钧,突然上不得阁楼。

夜里又下雪,平日,她总会在阁楼前眺望院子天井,想象天井外的景致。可今日她只是怔怔地不知看哪,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雪雕。

绿枝忍不住把管事周冬晴叫来,让他劝慰两句。

不想周冬晴方进屋中,林无霜猛地回头,愤懑地将手边珠串和刻满梵文的金钵砸过去。

“天杀的倭子,还来找我做什么!滚出去!”

雪白的菩提子结结实实砸在周冬晴的心口,哗啦啦散了一地。他愣怔片刻,却又似习惯,沉默而恭敬地蹲下身,将那雪珠一颗一颗,捡起。

“奶奶恼我,骂我,哪怕立刻杀了我。”他在她面前跪下,宽厚的掌呈上那串珠,真诚道,“只要奶奶高兴,我便心甘情愿。”

*

周从之的丧事结束后,云冉换下麻衣,只在腰间缠着一条白布。

春琴和秋蕊在替她更衣时,总觉得她腰身太细,少不得把布换成粗的,松松系着,免她看起来,一阵风便能刮跑。

看到那金灿灿的珠宝首饰,云冉忍不住想,那是周从之从前出海,特意为她采买的。便是戴根珍珠钗,如今都觉得刺目。为免睹物思人,她索性把自己埋进周宅的生意里。

和孟宴宁争执时,她提过要撑起周氏,逞口舌之能时厉害,真去做了,才知孟宴宁所言不虚。

既要着人催收账目、制定来年粗细香料的采购计划,又要给工人仆婢发月钱年钱、打点人情大礼种种。

她力有不殆,禁不住记挂孟宴宁。可他先前所为,又让她不敢、不愿给他去信。

他若真的在意她,会不会借父亲之案给自己报平安?她惶恐他真的寄信,又愁于他不寄。等了阵子,他竟是杳无音讯。

夜里翻风,云冉处理香药生意琐事归来,愈发不自得。

她突然开始摸不准,那叫她心惊肉跳的揣测,到底是不是她多心,一个人兵荒马乱。

途径小厨房,突然闻到股浓郁的肉香。

替周从之举丧开始,宅内主仆连日忙碌,饮食不调,都恨不得早些歇息,也不知是谁,还有心情在里头炖红烧肉。

云冉本还沉浸在守寡的伤愁中,此刻却免不了被那香气勾出馋虫。可她觉得自己嘴馋有点不体面,便打算进去教训一下,这个没有规矩,破坏气氛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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