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夺卿卿(6)

作者:张部尚书 阅读记录

来人进屋,解下自己的灰狼毛流云锦缎披风,拎起酒壶灌了口:“我原想着外头冷,赶紧到屋里暖暖。没想到刚进屋,便似进了个雪洞。你不觉得这雅室空旷得厉害,连个暖身的人都没有吗?”

烫过的酒失去了辛辣的后劲,只剩下芳香醇厚的余甘。他喝得没趣,又叫人拿两壶冷的来。

孟宴宁转动酒杯,“一个断了根的人,还想消受美人恩?人果然越缺什么,越喜欢掩饰什么。”

那人脸色骤变。

“孟宴宁,你只不过小小举子,敢对我如此不敬?”

他的确是个阉人,却是京城里皇上跟前最得脸的九千岁调教出来的干儿子,督监赦县市舶司诸事,明州知府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

孟宴宁烫着新酒。掀起狭长又凉博的眼皮,清凌凌觑他一眼。

“督监大人,我找你,只是让你帮我办件小事。关乎云家的案子。”

他这口吻,竟是懒得逢迎,又不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如果不是骆青岚跟他交情深,这般轻狂,当场打死也无不可。

不过他算找对人了。云昶杀兄一案,骆青岚一直跟进。人现在还在赦县大狱,之所以不能放归,并非因他是此案唯一嫌疑人,而是因此案事关赦县一起牵连甚广的香药走私案。

前阵子,骆青岚偶然得到一封密信,信主匿名举报云氏族长云鼎峰私藏名册,名册上记录了赦县近年参与香药走私的大小官员,富商巨贾的名单。其中交易进行的具体时间、香药种类和数目,历历分明。

国帑空虚,东南军需吃紧,若他能替陛下从这些走私官宦富商手里查抄出大笔银钱,东南危机可解矣。

他本想找云鼎峰求证,没想到云鼎峰突然死于亲弟弟云昶之手。他合理怀疑,是云昶受人指使,杀人灭口,藏起了名册。

他摸了摸鼻尖,“关乎云昶杀兄案?难道是你找到了给我匿名信之人?我当初便说,那信的笔记像你父亲孟天颍的笔迹,但他为人驽钝守拙,屁大点事就想把脑袋缩回领子里,半点骨气都没有,怎会偷偷给我送信?”

“倒是他儿子,文墨娴熟,城府颇深,很容易模仿他的笔迹……”

孟宴宁打断他,“怀疑我?”

骆青岚被他眼神威慑,一时败下阵:“行行行,我没有证据……但如果真是你做的,千万别藏着掖着,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赦县一潭死水都被你搅浑,你不能甩手不管。”

孟宴宁两指夹着酒杯,默了会,幽邃的瞳仁里,竟是透出丝快意之色:“云鼎峰既死,云昶也可能被杀人灭口。你最好提早防备,将人转出县衙大狱。至于我,一个闲散的举子,能掀什么风浪?找你,只是想同你借具尸体。”

他慢条斯理,将整理好的勾金丝交领长衫,并着上面的平安符、半枚龙凤玉佩,一并交给骆青岚。“这衣服和物什,便罩在那尸身上。”

孟宴宁此人外柔内阴,乖僻邪谬,常让骆青岚捉摸不透。早年他在京应试,曾有权贵子弟蹬鼻子上脸,讥笑他出身,后来那人便莫名其妙因醉酒掉进茅厕坑,变得疯疯癫癫。

而他面上依旧温良恭俭,妙年洁白,叫人挑不出毛病。

骆青岚惧他,却也知时下清流名仕根本看不起阉人,孟宴宁是少有的,并不以他的出身而卑鄙他的读书人。

他爽快道:“只要不影响办案,这点小事,我自会安排妥当。”

仿佛没想过他会阻挠,孟宴宁并无悲喜,只将一珐琅小盅递给他。

“新调制的安息香,你这些日子办案火气甚大,该静静心了。”

第五章

从春风楼回到周宅,云冉按捺着将要见到父亲的激动,早早睡了过去。

可能是在茶楼睡得过于安逸,夜里竟反复苏醒。

她从前惯会在听松院小憩,孟宴宁也似这般,从不打搅她。可惜自己婚后,将他忘个彻底,眼下反倒,有点摸不准他的情绪。

一个香囊,真能让他甘之如饴帮自己吗?

周从之的丧事尚且拖延着,云冉次日起身,忽然见厅堂中多了一对陌生男女。潘姨娘在花厅接待。

细问之下,才知这是林无霜的舅父舅母。二老如今年岁渐长,担心林无霜因子嗣失踪,一时想不开,这才张罗着将她接回娘家,再寻一门亲事。

林无霜从未和周定康同过房,她为未婚夫守贞的行为,林家人原并不同意。林无霜以死相逼,才换得如今的结果。

可如今周定康和外室所生的孩子不见了,周从之也尸骨无存,周家败落至此,二老自然想趁着还健在,将林无霜接回娘家。

等了一个上午,林无霜也没从小阁楼内出来,却差婢女绿枝给二老送来了一缕断发。

“大奶奶有言,她已经抱着牌位嫁周家,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而今海寇猖獗,世风日下,她作为林氏女,自当担起抱贞守一,忠贞不二的教化之责。若二位再来相劝,便是将她往死路上逼。”

隔着很远的距离,云冉也听到了,二老哀哭不止的声音。

潘姨娘见此情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说得冠冕堂皇,恪守儒家教义,在她看来,林无霜不过是想赖在此地,分一杯周家家业的羹。可她这做姨娘的,又不能真拿棍棒把人打出去。

不情不愿将二老送出走,潘姨娘吩咐小厨房将些滋补的鸡汤燕窝给绿枝,让她代为劝劝,周定康的孩子福大命大,总能找回来的。切莫关在小笼子里自苦。

*

林无霜镇日里,只宿在黑暗的小屋中吃斋念佛,生活简单枯燥,如苦行僧一般。

云冉起初以为,是林家和周家人想得到朝廷对贞女的旌表,免去家中差役,逼迫她为大哥守贞。

今日一观,又似乎与她的认知不同。但她也不能确定,林无霜的舅父舅母来接她,到底安的什么心。若是只想再将林无霜发卖,换一笔彩礼钱,她也支持林无霜不回娘家。

女子在这世上生存不易,周从之失踪后,云冉对这句话,体味更加深切。

*

一连数日,周宅相安无事,连周从之的小叔子周汝成都没再来闹。只有苏小莹,每日都溜出门,不知忙甚。

小雪这日,云冉方醒,便得闻云家院里遭贼,贼人竟是伺候阿娘很久的丫鬟,和她情同半个姊妹。

云冉担心娘伤心,病上加病,忙向潘姨娘和林无霜告辞,回了趟云家。

云宅外竟然多了辆马车。

云冉向丫们鬟打听,才知孟宴宁回了家。

她进厅堂,老远听到祖母和阿娘的谈笑声。有道直白的目光,燎在她身上。云冉讶然抬眸,才发现是孟宴宁。他眸色漆黑,如一汪蕴藉千般秘密的潭水。

他虽说过会回家,但没想到,真的便在她回来这天回来。

真巧啊。

“我正盼着你,你便回来了,来,到祖母跟前来。”祖母一看到云冉,便忍不住笑。她戴镶宝石勾金丝玫瑰抹额,着精致夹棉绸袄裙,坐在檀木圈椅上,精神难得的好。

云冉依言,行到她身边,坐在她下首。

祖母开怀道:“今儿是个好日子,你和宁哥儿一前一后,竟都回来了。你也很久没见到宁哥儿了吧?你们俩今日便在这用饭,谁都不许先走。”

云冉本就是回来陪阿娘和祖母,自然应允。再看孟宴宁,也微微颔首,领了情。

他坐在云冉对面,继续方才的话题道:“伯父的案子,我已找过知县,相信最迟,来年秋便能放人。便是不放,我亦有法子,让伯父秋后出狱。”

祖母顿时欣慰:“你有这份孝心,我这心底的石头,可算落了地了!我常让家里几个哥儿学你,莫为了蝇头微利,放弃课业。经此一役,我也算看出来,咱们云家想要好啊,朝里得有人。”

阿娘亦道:“娘曾弃你父子二人而去,还以为你恼恨我,不愿施以援手……是娘气量狭隘,从前对不住你。听说你还有半年光景便要上京,你爹可给你定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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