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144)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阿勒侧脸融在昏暗里:“此人名声很好。”

“众所周知的好,族里族外都吃得开,只是死因蹊跷,”郁青稍微停顿,“他死在祭台。”

阿勒走到窗边,低头支开道缝,在扑面的潮雾中说:“生祭?”

郁青想到了向导欲言又止的话,被当作人身祭,祭什么?听说就是祭了族灵。

“早年确有生祭,近年少有,生祭说不通……他侍奉族灵多年,那只灵豹虽然残暴,却待他亲近,从来没有出过事。”

“他死后,祭礼就由谟奇担上,”阿勒把指尖的潮湿捻在窗台,看到眼前迷雾重重,他忽然转头,提起件事,“我们入住商行客栈那夜,谟奇迟来,我记得他来时携了两壶酒,他还酿酒?”

那会儿厉天在守夜,他立刻就想了起来,震惊道:“两壶酒吗?属下记得他打廊下过去时,手里是三只坛子,两大一小。”

郁青皱起眉,轻掩了门出去。

“进屋时是两坛,”阿勒弯了弯唇,透过重叠的雾霭,隐约看到了点翠色,仿佛自言自语,“玩儿了招灯下黑啊。”

“猫不灵!”厉天跳起来,猛地拍桌,“猫不灵是他带来的!回廊尽头通后厨,他先去了趟后厨,再折返回来叩门进屋,中间要不了半盏茶。”

龙可羡被他拍得怔了怔,筷子顿在半空,阿勒走过去,给她挑了两颗菜蔬搁在米饭上,这时,郁青敲门而入。

“商行伙计所言,谟奇确实带了猫不灵到后厨,本是要给厨娘,涂掌柜有吩咐,要厨房备些风味饭食上楼,厨娘便把猫不灵连同炙鹿肉装进了食盒。”

厉天听到这儿,开始犯愁:“谟奇本就是商行伙计,互相往来时送酒备食是常有的事,人家没遮没掩,猫不灵也不是他要送上去给姑娘的,谁也未曾预料姑娘喝了猫不灵,真就不灵了嘛。”“事事与他都看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细究却没有一条站得住脚,这本身就是件怪事,”郁青不咸不淡,“要么他手段高明,要么他行事干净,终究是个疑点。属下请求追查到底。”

“公子,我附议,”厉天气冲冲的,他原本很不将谟奇当个事儿,此时有股被反摆一道的愚弄感,“这家伙!若真是招灯下黑,就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早早的出了手,偏偏谁也怀疑不着他,偏偏谁也挑不出错,竖子狡诈!”

郁青说:“今夜祭礼,闻道和伏先生会前往观礼,属下去递话。”

阿勒站在窗前点灯,一粒粒烛火在他掌下揉亮:“除开此人生平,重点查他师傅逝世前后之事,还有。”

烛台被妥善摆在长条案上,阿勒的视线外,龙可羡正用力把菜蔬往饭底下埋。

“你们可闻得到他身上有什么味道?”

郁青:“不曾。”

厉天摇头:“我与他凑得近,不曾闻过异味,他怪爱干净的,衣裳虽然不鲜亮,缝补得却都很整齐,是个体面人。”

“他平素里接触的物件,船木、漆绘、酒料、祭香,诸如此类带味儿的,都要查过去。”阿勒一一列举,他坐下来盛饭,把龙可羡碗底下的菜蔬都挑了出来。

***

祭礼持续七日,其间不可进出。

阿勒在大堂里和罗掌柜核算木料价格,算盘珠子噼啪地响,听在龙可羡耳朵里,是另一种蝉噪。

她坐在树底下,跟前从大到小摆了一溜石头,不远处的墙角堆满湿苔,绿得仿佛能冒出油来,树上结的不知名果子零星落在周身,腐烂后露出深褐色的果核。

一颗果核从日光底下骨碌碌地滚到她裙边,簪着花的少年怯怯地躲在墙跟儿底下,朝她一颗颗地滚果核。

大热天里,他至少穿了四五层衣裳,每层都不合身,每层都破破烂烂,整个人看起来又局促又凌乱。

龙可羡一弹手,那果核儿便骨碌碌地滚了回去,她力道掐得好,果核儿准准地停在他脚边,或许是以为龙可羡要跟他玩儿,顿时咧开嘴笑起来,嘴里咕哝着话,把果核儿又弹回去。

龙可羡很不高兴,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把石头一抄,侧过身去不理会他。

谁知那少年蹦着跳着就过来了,待到龙可羡身边时,却露出了些许羞赧,他想了想,从袖里摸出朵花,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朝龙可羡移过去。

“我不要。”龙可羡推回去。

他蹲在龙可羡边上,把花胡乱地簪在发上,又掏出一朵来,轻轻往过移。

龙可羡大声说:“我不要。”

他傻笑着,抬臂抖落抖落袖子,从里头哗啦啦地落了满地碎花,他伸手拢了拢,动作很是爱惜,拢成堆儿,全部移过去。

龙可羡看了片刻,指着自己的脑袋,问他:“你脑袋不好用的吗?”

“珀鲁。”这少年突然开口。

龙可羡问:“你的名字?”

他只是重复:“珀鲁。”

龙可羡转回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龙可羡。”

珀鲁很高兴,突然捏了朵花,用力地簪进她发间,激动得直拍手。

龙可羡瞪大眼睛:“不喜欢花!”

可她却掏出了匕首,用亮面看着脑袋,勉为其难地说,“只戴一会儿,一小会儿。”

珀鲁却激动得疯了似的,绕着龙可羡又蹦又跳,她板着张小脸:“可以了,绕晕我。”

她重新把石头从小到大地摆起来,珀鲁觉得好玩,伸指头戳乱了一颗,龙可羡把它摆回原位,珀鲁紧跟着戳乱两颗,她把石头推过去:“你摆。”

珀鲁像是明白她要做什么,可那石头大大小小的,足有十几颗,数量一多,他便分不清大小,摆得歪歪扭扭。

“我教你,”龙可羡把错位的摆回去,“左小右大。”

龙可羡一遍遍耐心地教,可珀鲁一遍遍戳乱,又摆不回去,只会傻呵呵地朝龙可羡笑,她胸口不停起伏着,说:“你不会吗!这般简单!”

有些久远的记忆像是返潮,打得龙可羡眼睛湿漉漉,她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站起来把石头乱踢一气:“我不要教你了!”

珀鲁看着石子四散飞射,紧张得去拉龙可羡的袖摆,刚伸出手,听得一道闷响。

“啪!”

紧跟着四五块泥巴啪啪地砸在珀鲁身上,龙可羡蓦地扭头,看到草垛后边藏了几个小孩儿,猫着身往这里丢泥巴砸石头,有些准头不足的,直直往龙可羡脑门飞过来,珀鲁越是跳脚,他们笑得越是开心。

龙可羡抬臂一抄,当空接了几团泥巴,反手掷了回去。

那为首的孩子当即跌倒在地,他仿佛还没感觉到痛,先被吓得懵,待一股热意从鼻腔缓缓流下,他摸了摸,看到满手鲜血,这才后知后觉地嚎啕起来。

还没嚎几句,又被龙可羡拖着摁进了草垛中,枯草糊了他满鼻满口。

浓云遮蔽了天穹,狂风纠集着呼啸而来,龙可羡站在这里,觉得浑身发冷,那些小孩儿看着她,个个肝胆俱裂痛哭流涕,瑟缩着,后退着,咒骂着。

她揉了揉眼,眼前涌现太多画面,因为久远而略微褪色,也是这样灰麻麻的天,无尽的狂风。

龙可羡进族学时,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她没有见过这么多哥哥姐姐,兴奋地跟在大家后边。

族兄嫌她没有书袋。她便用麻线缝了一个,左破个洞,右缺个口,日日都当个宝贝似的背在身上,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特意绕到族兄跟前给他看,族兄目光复杂,那时她不懂那是回避和嫌恶,也不懂周遭的窃窃私语是刀剑和风霜。

但很快,她被哄着跌进了深坑里,被里头设的木夹夹伤,左脚踝鲜血淋漓,坑沿围着一圈人,他们朝她扔泥巴,丢石子。

她哭得很伤心,不是因为脚踝的伤,是因为他们笑得太大声。

石子磕破了脑袋,龙可羡满脸血泥,她控制不住地有些生气,捡起了石头,冲他们低吼,试图将他们逼离。他们一愣,继而爆出更大的笑声,大声对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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