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184)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只要速度足够快,点儿落得足够准, 短促的爆发就能让人头皮发麻,紧闭着眼打颤。

马鞍上没别的,就只置着这一团簇簇新的雪。

这雪软啊,白得晃眼, 捣一捣就要溢出透明的水了,随着颠簸扑簌簌地摇下雪粒来。

雪粒是冰的, 落下来就成了火种,撺掇得阿勒更凶,杀红了眼似的。

戏台上的小皮鼓在模仿马蹄声,骁勇的将军奔跑在长野,用刀枪守卫国土,唱腔高亢清亮,盖住了细细的抽噎声。

阿勒稍微缓了缓,等龙可羡匀过这口气,小崽滚下来的泪珠都打在他小腹上了。

上一刻,龙可羡被抛高再落地,心里想的是阿勒还留了点儿良心。

下一刻,就听到他猫着坏的声音。

“龙可羡,再掉几颗来看看。”

这声音夹在戏曲鼓点里,龙可羡吸了下鼻子,她没有听清楚,耳朵嗡嗡地鸣震,还沉在跌宕的余韵中。

“什……么?”

“再掉几颗珍珠,”阿勒单臂枕在脑后,一手手指去揩掉挂在她下巴的那颗泪,不怀好意地抹开来,“我好串起来挂在屋里,日日都要拨着玩儿。”

“你……”

“我什么?”

龙可羡泄气地往他肚子上捶一拳,闷声说:“你不好,很会欺负人。”

这拳落下来,捶得阿勒闷哼,他懒着音调,说:“打死了……”

“打疼了吗?”龙可羡着急。

阿勒仰面朝天:“疼啊。”

“我给吹吹……”

“往哪儿吹!”阿勒腰腹绷紧,骤然起身,这一起身的冲劲儿龙可羡哪里吃得住,阿勒偏偏摁着她不让跑,“打了人还想逃,哪有这般简单的事儿,你给我偿命。”

龙可羡还没渡过那段尾巴,就再度被浪头掀翻了。

这样很难受,好比练兵的时候,绕校场跑圈儿,跑十圈歇半刻钟,歇够了才有力气往一个十圈跑。而阿勒就要在那半刻钟的尾巴拽上龙可羡再跑起来。

那一口气就堵在喉咙口,温度还没有降下去,难耐异样的感觉也还在,这就导致身体各处比平时更加敏锐,跑不到一盏茶,气儿都续不上来,龙可羡就眼冒金星地要倒了。

扶不住。

腿打颤。

摇摇欲坠。

阿勒掐了一颗掉不下来的雪粒,把它从粉白变得茜红,缀在这屋子里,仿佛是夜空中缀了一颗妖异的星子,引着他追逐,勾得他侵吞。

狭小的室内温度太高,外边细雨淋漓,迎着昏昏烛光,搁在马鞍上的雪团子不多会儿就化了,雪水清透,迅速打湿了马鞍。

这就坏了,被坏胚接住,悉数饮了个干净。

***

两曲唱罢,天色熹微。

龙可羡刚刚喝过水,饱得肚子涨起来。

阿勒意犹未尽,就着她的手把茶饮了:“龙可羡,你不管我了。”

龙可羡被哄得上了次当,这会儿决计不会再中招,她昏昏欲睡,眼皮子都撩不动,声音含糊:“唔……”

“嗯?”

龙可羡的发顶抵着阿勒下巴,他偏点儿头,才能看到龙可羡半张脸,他搓了把龙可羡面颊,“骂什么呢?再讲一遍来听听。”

“讲……”龙可羡鼻音甚重,那是哭狠了的原因,鼻头红通通的,“讲你不是好东西。”

“换换,讲点新鲜的,”阿勒还蛮横地堵在里边,亲了亲她,“这句我方才听得多,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只是亲了亲,就再度抬起了头。

“……”龙可羡不可置信,抬起脸,充满困惑地往下看了眼,不知道怎么还会动,“我揣,揣了满肚……肚子里皆装满了……哥舒策,这就是完事了!你不要再挤!”

她支支吾吾,又要顾忌着下面的戏台,又不敢把那荒唐话讲出口,憋得脖子根儿都红了。

阿勒笑:“哪儿呢?是吃多了么?吃多了就得动动,这样方能消食啊。”

“不成了,我不成。”龙可羡使劲摇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龙可羡翻下去了,发出“啵”的声音。

阿勒啧一下。

她双脚刚沾上地儿,就软得往下瘫,阿勒伸手给扶住:“衣裳乱了,小少君。”

何止衣裳乱了,她就剩件宽大的外袍,拖动着走起来,脚下还曳出一道白色的痕迹,龙可羡知道那是从哪儿跑出来的,霎时捂住了眼睛。

不对。

不捂眼睛,她手忙脚乱去捂肚子,再又捂住大腿,接着往上捂住屁股,可哪哪儿都遮不住阿勒罗网一样的目光,他略掀着眼皮子,站起来时那外袍往下垂,遮住了放浪的部分,只打出道斜阴影。

“差点儿忘了,今夜是来听戏的。”

阿勒就跟现在才想起来似的,敲了一记铜铃,底下戏台便静了下来,流泻在耳边的曲乐声戛然而止,静得让人不习惯。

龙可羡拢住衣裳,坐在与阿勒对角的桌旁,屁股挨上凳子,小腹便酸胀,像有什么挤着往外跑,她又羞又恼,使了姥姥劲儿并紧腿,此刻只想泡进池子里躲起来,于是气鼓鼓地朝阿勒瞪了一眼。

“这曲子谱得早了,”阿勒扭过头,对上她的眼睛,愣了片刻,又笑起来,“前头使劲撺掇的也是你,怎么还记上仇了。”

“没有撺掇。”龙可羡用后脑勺对着他,瓮声应。

“嗯,没有撺掇,”阿勒捻灭灯芯,支开点儿窗缝,雨后的湿雾带寒气,稍稍平复了他浑身的燥,“是我撺掇你。”

“你撺掇,你使坏。”龙可羡煞有其事地点头。

此时戏台上换了景儿,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登台,琴弦骤然拨响,音色长而透,荡在这楼台里,龙可羡和他们隔了两层纱,终究看不明晰,但她又不敢起来,一起来就含不住那么多荒唐的证据。

少君面皮薄,擅长掩耳盗铃,就好像不要动弹就能装作无事发生过。

那微微翕动的耳朵,那咬红微肿的嘴唇,那欲窥不窥的眼神,全数收进了阿勒的眼角余光里,他不疾不徐斟两杯茶,一杯往过移。

龙可羡捧杯,低着头,微喘着气,小口地啜饮。

这时,开了道缝的窗子探进来颗白球,海鹞子正在艰难地往里挤,喙缘把窗子啄得库库响,阿勒去解开信筒,递给她。

龙可羡摊开看,是尤副将:“船已经往南去了,坎西港放行很快。”

原本北境的巡船往来南北要受到盘查,少说得耗个把日才能放行,但这次只花了一个时辰,这是几个时辰前那场宴席的余波。

阿勒要万琛替他和北境打点关系,从中周旋。

怎么打点?怎么周旋?士族和北境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谁都别惹谁。阿勒这不就是要万家主动破冰的意思么?

万琛脑子里九转十八弯,都是官场上那点弯弯绕,很快就意会了,这次坎西港放行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示好,是冰面裂隙的开端。

阿勒不意外,坐到龙可羡身边,把脚架起来,绕着她一缕发玩儿:“万琛这人谨慎,北境的处境大面上不会有明显变化,微末处还是能行些方便的,慢慢来,口子撕开了,这就是好开头。”

不管是宴席上,还是现在,龙可羡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阿勒用一道消息,要把北境从朝局里边缘化的位置拽回中心。

原本他这样的人,可以用这道消息做多少动作,谋多少好处,龙可羡心里的算盘啪啪响,算得头昏脑胀,那样庞大的好处他不要。

他只想给龙可羡清出一条好走的路,拨开硌脚的石子,剪掉拦路的枝蔓,让她走得畅快。

三山军很好,阿勒不否认。

他从掳龙可羡到南域那一日起,就把眼睛放到了北边。

连伏先生都忧心三山军会顶不住来自王庭和士族的双重压力,这会有分崩离析的风险。

这些忧虑没有发生。

余蔚身居坎西港,在官僚间八面玲珑地周旋,顶着风头还能扩充营地,把北边据点建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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