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197)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单枕送出去,龙可羡得意洋洋,觉着胜了半子,然而还没有等到阿勒回话,先等到了万琛风波二次发酵。

还有一张拜帖。

这张拜帖乍看不起眼,翻开看了,里边两行字让龙可羡没挪开眼。

人常说字如其人,字写得好的,阿勒算一个,他落笔露锋力无虚发,道道犹如铁画银钩,风流恣意的劲儿和那副性格如出一辙。

简而言之,龙可羡常常看不懂他的字。但这封帖子上的字儿,行笔时锐畅流丽,悬针垂露,筋骨昂藏,应当是个谦和不失态度,持身严谨却犹有锋芒的人。

简而言之,龙可羡觉得好看,能看懂。

视线往下挪,角落处画了只拇指大小的猫崽,她一下就想起来了,想起了手背寒凉的触感,还想起了那夜高台上浅淡的墨香和松针味儿。

龙可羡想了片刻,握着帖子准备出门,余蔚在侧问了句:“少君要赴宴吗?可要备礼?”

“要备,”龙可羡一下就想到要备什么了,她指着八宝柜下的敞口大瓷瓶,“里边的空卷轴都取出来。”

***

午后,日头高晒,往西九楼去的路上,要经过片民居。

民居低矮,一扇薄门两排篱笆,后边就是间小院,家家户户趁着日头好,都在晒被褥晾鱼肉,连屋顶也没有闲置着,皆整整齐齐摊着大圆簸箕,晒金灿灿的果干儿,红彤彤的辣椒串儿,一眼看过去,香熟的艳色随着屋瓦连成了起伏的波浪线。

万壑松袖摆宽大,抱着两只酒坛子从门中出来,就听见一串马蹄声经耳掠过,掀起道风,随后越来越远,刚走出两步,那马蹄声去而复返,惊雷似的奔回来,最终刹在了他十步开外。

亮灿灿的日光下,白马上的姑娘目不转睛看着他,旋即歪了点脑袋,像在辨析什么。

万壑松微微一笑,朝她颔首:“少君。”

确实是他,但和那夜的模样又不相同了。

龙可羡打量着他略显局促的神情,再滑到那两只沉甸甸的酒坛子上,最终翻身下马:“要帮忙吗?”

“那就有劳了。”万壑松倒不推辞。

龙可羡把酒坛子拎在手里,一手一只,轻松得很,她鼻尖翕动:“是酒。”

“好酒,”万壑松甩甩灌铅似的双臂,指了下身后,“这家住着位老师傅,酿的酒是天下第一。”

龙可羡不喝酒,但阿勒爱饮酒,还爱存酒,她看过去:“比见雪还要好吗?”

“见雪名贵,是千金难易的珍酿,这两坛烧刀子,拢共不过二十文,”万壑松娓娓道来,“却胜在够烈,合口缘。”

多智近妖,幕后控场,清流名士,却喜好二十文两坛的烧刀子,龙可羡默默地记住了。

万壑松却从这句话里反应过来:“少君不饮酒么?”

“不饮。”

“这可真是,”万壑松有点儿意外,“投错少君喜好了,如此,这两坛酒……”

“这两坛酒?”

万壑松看着她轻松的模样,不好意思地说:“还是继续劳烦少君吧。”

两人并肩走着,肩袖偶尔擦碰。走到马儿边上,龙可羡看了看占满的双手,还没开口,万壑松便自然地接过了缰绳,他牵着马,看到侧腹挂着卷轴:“定州的绯纸。”

好识货,龙可羡道:“送给你的,算作赔礼,上回坏了你的画,”她指的是那夜在高台上添的那几笔,“我不常给人送礼,若是不喜欢……”

万壑松:“若是不喜欢?”

龙可羡很豪横地说:“打两架赤金屏风送给你,威风!”

万壑松失笑:“家里俭朴,摆两架屏风,只怕夜里都不必点灯了,小贼循着光就要找来。”

踩过溪桥,他牵着马,往左侧小径走,进去就是西九楼后门,“赔礼倒是不必了,不过像少君这般,把玄虎画得像只黑猫的人,也不多见。”

龙可羡睁大眼睛:“不是猫吗?”

万壑松笑意更深,眼尾延出两道笑纹:“是我族族徽,玄虎。”

龙可羡默默地挪开了目光,望天望地,含糊道:“不太,不太威风。”

“嗯……少君的话,我会代为转告。”

万壑松在王都祖宅待得多,来坎西城时,只住在这座竹楼,屋里的竹榻和竹床都是他亲手做的,竹楼临着片山坡,坡顶就是观星石台。

冬日天黑得早,到得竹楼时,书童已经点起了灯,晚霞滚滚艳烧在林子上空,压低了满山翠枝。屋里四处散着画轴,龙可羡瞄了眼万壑松,又瞄了眼万壑松,瞄得他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家里不常来客。”

如此,龙可羡了然,她搜刮着措辞,在落座时用心地夸了句:“听人讲,你们名士都不太拘这些小节。”

“……这已经是拘了的,”万壑松艰难地说,“罢了,今日在少君跟前横竖是撑不起门面了,少君不要笑话。”

龙可羡认真地说:“不笑话。”

万壑松取了团茶出来,捣碎了放进壶里煮着,龙可羡看这煮茶的手法,就疑心他不擅此道,她犹豫了会儿,干干脆脆地切正题。

“你不是为万琛来拉拢我的。”

“少君何出此言?”

龙可羡憋了会儿,忍不住说:“不可以当众揭人短的。”

若是求人,哪里有不投其所好的,哪里有让客人拎酒坛子的,哪里有在乱糟糟的家中招待人的,哪里有笑话客人画技不精的。

万壑松微怔,又笑了起来:“家兄将升工部侍郎,从品级来看,算是平调,他心心念念着回王都,何尝不是件好事。”

“那是你想,”龙可羡忧虑地看着那滚起的茶烟,“他差口气就够进内阁了,看着很不甘心。”

“官场上没有差口气这个说法,”万壑松斟茶,“够不上便是够不上。”

龙可羡看着那浓酽酽的茶汤,眉头拧得紧:“方才来之前,王都有消息来,都察院二参万琛。”

都察院一参,参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把万琛从半步内阁拉了下来。

都察院二参,参万琛篡改税数,向南域行贿,要遣私船南下以谋巨利,骊王给他扣顶贪腐的帽子都是轻的。

“家兄做事急躁,族里自会惩戒,今日请少君来,只是为亲口告知少君,此事不妨碍北境和万氏的交情,日后少君若有要差遣的,只管捎话到西九楼。”万壑松面不改色,抿了口茶。

龙可羡盯着茶面,默默地抵远了点。

万壑松看着她:“原话请少君替我转达哥舒公子。”

***

营地里静悄悄的,星子爬出来,撺掇月牙儿,在地面掀动了一场水银浪潮。

余蔚接过披风:“少君前脚走,后脚王都里的信便到了,万大人被免了敕书,令其闭府加以省改呢。”

免了敕书,这就是连工部也进不了了。

龙可羡说:“知道了,让尤副将明日点兵出海,不要再赴城中酒宴。”

“是,”余蔚看见她衣摆沾的碎草叶,“少君见着万家家主了?”

“见着了。”

“听说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余蔚忍不住道,“属下还在闺中时,那些雅集茶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万六的名头,少君同他处得来吗?”

“不太处得来,他笑话我画画难看,”龙可羡回想那盏黑黝黝的茶汤,心有余悸道,“还有可能想毒死自己,毒死我。”

***

夜深时起了雾,龙可羡洗漱完出来,发尾带着潮气,她站在窗口,听到风在潮湿的雾气里沉滞地飘移。

捞着发尾,龙可羡慢腾腾往床边挪,忽然感觉到后脊发寒,她倏地扭过头,看见榻上无声无息地坐着个人。

阿勒把玩着她褪下来的外衫,放在鼻尖轻轻嗅闻。

“玩儿个游戏。”

龙可羡没反应过来似的,先怔怔地点了个头:“请说。”

“很简单,我问你答,不能扯谎回避顾左右而言他,”阿勒坐直,肘抵着膝,“自然,公平起见你也可以问我,一问一答轮着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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