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疏影(18)

作者:松梢月 阅读记录

众人一唱一和的玩闹,皇帝随之冁然而笑,扬着马鞭纵意狂奔起来。

不过一个下坡的功夫,惊变突生。

皇帝座下的烈马不知怎么的,突然长啸一声,前蹄高高抬起,等落下之后猛地向前冲出去。

山路崎岖不平,烈马难以维持平稳,愈发慌不择路,几欲将皇帝自马背上甩下。

“勒紧缰绳,皇上,缰绳……”所有人都惊恐不已,纷纷纵马上前想要拦下,可受了惊的烈马难以控制,又怕贸然行动反而弄巧成拙,无人敢冲在前头。

最为冷静地反倒是皇帝,他的手指还停留在烈马的项部,在不断地颠簸中,仍留着几分心力,思考应该什么时候摔下马。

微微上扬的眼角不再有笑意,刻意藏起的锋芒在此时彻底显露,连那双澄澈的眸子都变成了深潭,看不出丁点儿涟漪。

何时坠马都有危险,但那点风险远远抵不过他以后的收效,于是毫不迟疑的捏紧指尖,将扎在烈马项部的银针猛地再拔出来。

烈马扬颈嘶吼,脚下被乱石绊住,加之残雪打滑,毫无征兆的跪倒在地,皇帝被狠狠甩了出去。

身体砸到地上那一刻,没有任何痛觉,只有飘飘然的恍惚感,仿佛霎时落空,他微微掀起眼皮,看到的只有茫茫的白,周身都被冰雪的冷凝包裹住,莫名的无力感铺面而来,叫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可是他没有一丝后悔,从最开始到现在。

他想,如果命绝于此还则罢了,若是他能挺过这一遭,合该他成就心中所想。

·

姜涟去祭拜父母连银月都不曾带,只有她父母的地方,叫旁人跟着不合适,她自己拿着她父亲往日爱喝的酒,以及她母亲爱吃的点心上了山。

一年仅有一次祭拜他们的机会,她格外珍惜,往年她总要亲手准备东西,今年因为变故,省去了那些琐碎,心中反倒有些愧疚,只觉失了心意。

愈走近墓碣,步伐愈慢,其实回回都是这样,明明期待着来见他们,但真等来了,又觉得胆怯。她如今委身他人苟且偷生,实在是失了风骨,若是她父母知道,必然觉得家门不幸,况且她这回有了更加难以言喻的事情,她数年未见的弟弟,现在还不知所踪。

她在远处呆立良久,才重新拾起步子,附近杂草丛生,整个墓碣表面都被缠绕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她不顾严寒和泥泞,蹲下身子一点点将杂草拨开,枯枝表面粗糙不堪,一通动作下来整只手磨的发红,她抓一把白雪在手心搓弄。

说是她父母的墓碣,实际上不过是个衣冠冢,当初她父亲未回府时就被处死,尸骨都不曾留下来,又因为家中巨变,连件像样的衣裳也找不到。后来没办法,只能寻了他从前最爱的一张字画,为他立了衣冠冢,而她母亲则与他同穴合葬,也算是全了他们夫妻的情意。

“爹爹,娘亲,这回虽来得匆忙,但是女儿可没忘了你们平日最爱的,都带来了。”姜涟的语气故作轻快,将带着的点心摆在地上,酒围着墓碣敬了三杯,顺势半俯着跪倒在地。

她心中有无数想说的话,可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些寄人篱下的委屈,那些故作平静的羞辱,那些无处安放的想念,她怕他们不知道,可又怕他们知道,叫他们在下头都不能安心。

不能说,心中却颠来倒去的想,又是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跟前,越想越觉得委屈,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的眼泪成了她的宣泄口,一旦落下来,便如春日里的雨,一时半会儿没个停歇。

默默落泪不够痛快,索性放声大哭,直到声音都有些嘶哑,偎着下颌的衣领都被润湿,才觉得稍稍缓和,能顺口气儿说出几句话来,说话也只说好的,仙凡相隔,不该再叫他们担忧。

絮絮说了半晌,各种零七碎八的事都说个遍,也不曾吐露她弟弟的事情,最后还是银月前来寻她,这才下山回去,又思忖着到了裴瞬用饭的时候,换了身衣裳特意到跟前侍候。

去的时候正赶上底下人在试菜,虽说屏山吃穿用度不如府中,但也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她知道他的喜好,牵起袖子为他布菜,

干煸冬笋、洒蒸鸡都是他平日爱吃的,可他用饭有节制,再喜欢的菜也不会超过三筷子。至于别的菜,他一般不会流露喜好,这时就需得时时刻刻盯着他的目光,眼落在哪道菜上,她都得立即送上。

一顿饭下来,不光是腿肚子,连带着眼睛都受累,幸而他吃得不多,进了寥寥几筷子便叫停,叫她坐下跟着用饭。

刚才那一圈吃完,菜多大半已经凉透了,她没有挑剔的余地,夹了近处的几道吃个半饱就算结束。

侍女们奉上热茶,裴瞬接过来轻抿一口后才问:“今儿去祭拜了?”

姜涟有些恹恹的回应:“一早去的,回来就直奔王爷这儿了。”

“又哭狠了吧。”裴瞬能理解她今日的情绪,抬头打量她红肿的眼睛,随口嘱咐候在门口的银月,“等回去用帕子绞了冷水,给你们姑娘敷敷。”

银月行礼应是,还没等再说话,裴瞬又开了口:“罢了,现在就绞帕子去,我瞧着不舒服。”

她的肤色粉光若腻,泛红的眼眶愈发明显,瞧上去一副可怜相,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想来是正赶上她父母忌日,让一向木石心肠的他,也有些软下心来。

姜涟稍稍摸透些他的脾性,知道现在该是她“放肆”的时候,于是顺势斜睨他一眼,笑着嗔怪:“早知道王爷瞧不下去,我就不过来了,白白受您的冷眼。”

她惯会这样撒性子,裴瞬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我的本意是关心,怎么落在你那儿,倒成了瞧不上眼?”

话音刚落下,便有侍从脚步匆匆地过来,停在门前传话:“王爷,不好了,皇帝今儿去山上行猎,不小心坠马了。”

裴瞬霎时勃然作色,手中的杯盖被重重拍在桌上,适才鲜少流露的温情全然不见,厉声问道:“皇上现下如何了?”

“一直……”那传话的侍从暗自咽了口唾沫,颤声应答:“一直没醒过来。”

眼见他将要动怒,姜涟忙温声劝慰:“王爷别急,先去瞧瞧再说。”

第14章

等裴瞬赶到皇帝的住处,随行的太医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同他说皇帝的状况:“皇上自凉州回京时,身子就有些羸弱,平日里等闲瞧不出来,今日又经惊惧和摔伤,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句句离不开皇帝体弱,生怕医治不好皇帝的罪责落到他们身上。

裴瞬不与他们攀扯,大刺刺的掀开外头的帐幔,停在皇上床侧,只道:“不必同本王说这些,且说该如何医治。”

太医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率先开口。

裴瞬偏头看皇帝一眼,他正拥被睡着,呼吸还算平稳,只是面色过于苍白,少了点人气儿,额头和下颌处还有擦伤,渗着丝丝血色,更显得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半眯着眼将瞥视太医们,哼笑道:“你们只管拖着,皇上今儿若是醒不来,各位可别怪本王滥用私刑。”

他提前把狠话撂到这儿,有太医不敢再隐瞒,低眉顺眼的上前:“王爷,不是我们不尽力,而是皇上病弱,我们怕下了重药会适得其反。”

下重药无异于在赌,要么病消,要么加重,可是以皇帝现在的状况,伤情再严重只怕会无力回天。

帐幔中的皇帝昏昏沉沉的,嘴中不断有呓语,偶尔叫两声母妃,其余的便听不大清了。

裴瞬垂头迟疑,也在思量着其中利害,能将一个人捧上皇位,其中经历多少患难只有他们知道,如果就此舍掉皇帝,万万不值得,可若真无所作为的等皇帝自己醒过来,无疑是在坐以待毙。

进退两难,他心不在焉的接过侍女手中的巾帕,亲手为皇帝拭了拭额间的汗水,那张还带着些青涩的面容,湿津津的映着帐幔明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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