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疏影(75)

作者:松梢月 阅读记录

外头的人已经近到咫尺距离,洞前交错的枝桠很快被拨开。

几乎在同一时刻,朝英动身冲出去,手中的细针将将要落到两人身上,电光火石间,突然有支箭“横冲直撞”过来,她下意识地躲避,手上方向有所偏迟,那两个侍从顺势躲了过去,她却没能躲过,那支箭正射在她的右胁骨处。

她发出一声闷哼,错失了先机,就代表输了,再也没有反抗的机会,侍从举剑指向她,已然动了杀心。

姜涟猛地扑到她身前,昂首怒视侍从,低呵道:“滚开,不许动她。”

两个侍从面面相觑,不敢动手,转头望向上山的方向,不过片刻,裴瞬被承安推着过来,他手持弯弓,不怒自威。

明明他一句话也不曾说,却叫姜涟遍体生寒,自脚底一点点蔓延到全身,只觉得自己今日或许就要死在他手中。

他皱了皱眉,朝承安伸出手,承安立即奉上一支箭,他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袖,重新将弓拉满,在喉中挤出两个字“让开”。

她不断摇头,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朝英,泪水不自觉地往下淌。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试图压制自己的怒火,她明白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若她再没有作为,朝英必然会死。

他们之间离得并不算远,她迎着他手中的箭奔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跟前,泪水沾湿满张脸,她顾及不得,抓住他持弓的手,伏在他膝上求饶:“王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不干她们的事,求求你,求你放她一条生路。”

美人泣涕涟涟、低首俯心,谁能不为之动容?可偏偏裴瞬已经练就铁石心肠,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斥责道:“一个身手了得、助你逃跑的侍女,你当我猜不到她的身份?”

她抓住他的衣角不肯起身,整个人几乎低到地上,还试图解释:“不,王爷,她罪不至死,都是因为我,我叫她跟我走,她不敢不从。”

她的争辩更让他动怒,再看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口一阵阵地抽痛,“此时射杀她,是给她个痛快,你若再为她求情,我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着,他漠然地甩开她,弓箭再次对准倒在地上的朝英。

她惊骇地瞪大双目,近乎眼穿心死,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猛不丁地起身,夺过身旁侍从的长剑,比在自己的长颈上。

她不会用剑,不知它的锋利,不过同她的皮肉稍稍接触,便划出一道伤痕,没有疼痛,却能感受到鲜血顺着渗出来,装点莹白的脖颈,带着警告、带着请求唤了声“王爷”。

她没有恐惧,只怕鲜血流得不够多、不够快,不能在这场与他的博弈中赢得上风。

裴瞬抬眼端详她,眸底浮起不可置信,“你用你自己的性命威胁我?”

他为了她的性命给她寻医,她回报他的是舍他而去,他又放弃逃离京城的机会,冒着重重危险回来寻她,她再次回报他以死相逼,叫他怎么不气涌如山。

姜涟并不作声,执拗地同他对视。

他终于意识到,以前从没有真正认识她,只当她柔顺、心软,却忘了她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面。

两厢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率先放下弓箭,轻蔑地笑起来,“只愿你不要后悔。”

她任由他讥讽,双手脱力般垂下来,鼻尖早已经渗出一层冷汗,她随手抹一把,跑过去同银月一起将朝英扶起来,他最后瞥她们一眼,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再回到来时的马车上,林同裳正慌忙候着,她的额头被细布包扎着,显得狼狈不堪,不用再多说,已然明白她们的结果,低叹道:“对不住,应该再尽力拦住他们,让你们跑远些的。”

姜涟呆滞地望向她受伤的额头,心力似乎全然被耗尽,“应该是我说对不住,叫你受了伤。”

林同裳摇摇头,搭手扶住朝英,等望到她被鲜血彻底濡湿的衣裳,才发现她竟伤得这般重,担忧道:“她伤得这样重,可是那医官已经被王爷处死了,眼下没有精通医术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姜涟手上一颤,停下想要拔箭的动作,终于明白了裴瞬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怪不得他最后放过她们,原来不单单为着她的逼迫,最重要的是因为他心里最为清楚,即使她当下能救下朝英,却没法子保住朝英。

她再一次深陷绝望,掏出医治她双膝的药,不管不顾地尽数倒到朝英伤口上,倒完又觉得自己荒唐,转头又要跳下马车,“我去求他,找地方为朝英医治。”

朝英攥住她的手,虚弱地将近发不出声音:“姑娘,别去,别为着我,不值当的。”

她抬声反驳:“怎么不值得?我不过是舍下尊严罢了,却能救你的性命,没有比这再划算的买卖了,原就是我的错,竟叫你平白丢了性命,我不能撒手不管。”

她经受过太多无可奈何的时候,就算只有一丝机会,她也断断不会放过。

“奴婢说不过您,但是您不要去。”朝英面色惨白、双唇没有丁点儿血色,已然死了大半,“王爷不会放过我的,早晚要死,这回不成,下回也会……”

自她身份暴露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会有这一刻,她很庆幸,自己死得痛快,而不是受尽折磨。

跪在她身旁的银月忍不住哭出声来,哽咽道:“你救过我一回,我还没来得及报恩呢,你怎么能就……”

若早知道今日,当初她刚到院里时,就不该为难她,而是好好相处,也算全了这段交情。

她勾了勾银月的小指,哑着嗓子唤姐姐,像从前无数次那般,流露出自己的脆弱,“别这样,我不用你报恩。”

其实她应该承认,自己救银月是有别的目的,可她有私心,不想让她们知晓自己另有所图,左右她已经死到临头,就算再撒一回谎,应当也不算什么吧。

银月听得心肝都被碾碎,背过面去不忍再看她,只留给她不停颤抖的双肩。

姜涟也哭,但她的眼泪是无声的,她满怀愧疚和悔恨,因为从头到尾全都是她的错,是她害了朝英。

朝英半合着眼,能感受到生命随着鲜血在随侍,自知已经快不成了,吃力地抬起手想要为她擦拭眼泪,但她离得那样高、那样远,用尽全力只能触到她的下颌。

姜涟感受到她的用意,俯下身子将整张脸凑到她手边,抽泣道:“咱们主仆缘浅,仅有的这些日子,全都是我在倚仗你。”

她再也摇不动头,因为身体的任何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叫她痛不欲生,只能眨了眨眼回应她,眼泪也随之落下来,她的泪水不为别的,单单是为她自己,她这一生太过短暂。

姜涟心如刀绞,曲起手指为她拭泪,却比她哭得更厉害。

“姑娘别哭。”她狠狠吸了口气,强撑着念叨:“其实我死没有什么可难过的,反倒很值得,因为我若是死,皇上会养我母亲和妹妹一辈子的,多值得啊,想想我努力习武,效忠于主子,为得不就是我母亲和妹妹过上好日子,这下倒也好,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林同裳也禁不住落泪,“别这样说,你不能只为了旁人而活呀。”

她弯唇笑起来,当真很是心满意足的模样,“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母亲和妹妹极好的,她们为着我不顾一切,我自然也愿意这样待她们。”

她说着母亲和妹妹,声音渐渐低下去,到最后竟连呼吸都止住了,银月抓住她滑落的手,不禁放声大哭。

姜涟闭上了眼,悲痛怎么也止不住,她以为经过姜家落败那一遭,她已经强大到足以接受所有的别离,可是还是不行。

林同裳拥住她的肩,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你哭出声来吧,会好受些。”

她不肯,牙齿将双唇咬出血痕,依然强忍着,第一次对裴瞬生出恨意来,可她更恨自己,是她没有本事护住自己的人,朝英用她的死叫她明白,她需得自己强大起来,这样才有反抗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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