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番外(19)

作者:磐南枝 阅读记录

这对联还是僧录司负责外事的吏役一大早送过来,说是裴大人亲笔,贺他新年。

“对得狗屁不通。”宋昏嗤道,却仍旧喜滋滋地出了屋外,把那大红对联贴在焚尸炉两侧的青砖上,远远望去,倒有些荒唐的年味。

方才添的柴已经快烧没了。青烟渐疏。宋昏用脚踏着步子。“一,二,三,四......”他闭眼漫漫地数,数到第十下时,听见脚边落叶轻轻一动。紧随而来的是空中一声猛禽的长啸。宋昏猛地睁开眼,望见长日当空,一只振翅的海东青朝他飞来。

那鹰眼锐利至极,雪白羽毛上又有密密麻麻的黑色花纹,叫人浑身麻颤,不敢直视。

宋昏却直直望着,吹了声哨,令海东青盘旋在他上方,最后,停在他举起的胳膊肘。

“来得这么准时。”宋昏轻笑,慢慢取下了海东青脚爪上缚着的纸团。

鹰像是听得懂他的话,鸟喙在他披着的大氅上啄了啄。宋昏取来茶盖喂了点水,摸摸羽毛,任其飞远,方才展开纸团一看。

“籍册盗,裴已至塔。”

宋昏盯着看了一会,随后丢进炉膛里。转瞬间,纸已成灰。他用夹骨钳扒拉完剩余的残烬,方才封了炉门,将炉旁吊着的那块写明焚尸价码的牌子翻了个面。

只见背后写着:本炉停工,今日休息。

僧录司里。

裴训月刚送走瘟神钟四小姐,就迎来了今天第一桩案子。

“红还是绿?”她精力耗尽,拖着声问林斯致。

红,就是重案,人命或重大失窃,须得朱本上报。绿的,则是一般民案,家务争讼。这是僧录司为了沟通方便定下的暗语。林斯致盯着上级唇角那一抹显然是旁人留下的胭脂,垂眼,道:“绿。利运塔里籍册失窃。”

裴训月舒口气:“那等我更衣就来。”

说着,东厢房的门一掩。林斯致在外候着。他摸不清这位裴公子的脾气。明明于公事上异常勤敏,怎么看也不像浪子。为何每次重要场合,例如赴任会客......他都非得贴着女人?

可惜了红姑。

默念一百遍非礼勿视,林斯致仍旧忘不掉方才匆匆一瞥,那床帐后红姑的样子。他盯着院里雪白石凳,企图正心定神,却恍然又见那圆润香肩......呸!圆角石凳。林斯致猛地摇头,自语:“无耻!”

“说谁?”红姑恰好路过,问。

林斯致嘴唇张了又合,须臾,闷闷道:“我说那偷籍册的贱民,害得大人大年三十都不能休息。”

朱府案结后一月来,僧录司里还没遇上什么疑难案子。可仵作长严春生痢疾好后,又得了寒热病,索性告了致仕退休,在老家养身体。裴林二人,每日又要处理琐碎争讼,又要忙着学习刑案知识以备万一,忙得头眼昏花。

“先去看看,如果事情不大,那等过完年再说。”裴训月换好官服,出来道。

利运塔在回明窟最深处,想要进塔,须得乘水轮梯。那梯狭窄,一阶一级,转动不休。裴训月上任数日来,还是第一次下塔。愈往下,光线愈暗。明明是大中午,却叫人如临暗夜。幸好林斯致早有准备,提了两盏灯笼。

梯子的护栏很矮,稍不留神便会跌跤。一旦摔下去,那便是万丈深渊。裴训月倾身一望,看见塔底火把万千,泥沙满地。

“这么险的梯子。底下的工奴们岂不是一旦进塔,就很难再出来。”她道。

“十五日一轮班。一旦进去修塔,至少半个月不能回家,所以说这活太苦。”林斯致叹口气,“不过,这梯子不是一直都这么险。利运塔还没塌的时候,天下的达官贵人们可是以做水轮梯礼佛为荣。而且,因为乘梯费力费时,所以一旦进塔,必在此地住上一晚。这也是为什么利运塔周围客栈商铺繁多。”

“不过,”他拿灯笼遥遥照了照塔底旁的一片巨大的废墟,一条街上全是倒闭的店门,招牌都结了蛛网,“那塔塌之后,这些店,也就都开不下去了。”

“哎,大人,”林斯致忽然好奇,“怎么你竟然从没来过利运塔吗?我听说你从小长在京城的。”

“我们家无人信佛。”裴训月摇头。

谈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梯子的最底部。一个姓楚的工匠跑来,给他们引路。裴训月眼见此人浑身绫罗,竟与那些灰头土脸的工奴形成巨大对比。

凡工奴,都是贱籍罪籍,只管做些最苦最累的推沙石、堆泥瓦等活。而工匠,则是民籍,甚而有官籍,负责修复、整理或是统筹安排等事,要么手艺精湛,要么背景深厚,总之,小觑不得。

“楚师傅,带我们去籍册司吧。”裴训月道。

楚工匠没意料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此客气,连忙点头哈腰地领着裴训月等人绕过佛塔废墟,往其后的一栋小楼走去。那小楼是诏狱改建,原本专门用来临时关押犯了事的僧人,如今则作为塔旁临时办公处。虽然经过粉饰装修,然格局未变。一条长廊,数间四方房间,佐以巴掌大小的窗格,叫人待久了,喘不过气来。

“这连着三间房都是籍册司,打通了墙壁,放了佛经以及塔内各种文书。”楚工匠举着火把,向众人示意,“失窃的东西在最里面一间,”他说着,面向众人,一手推开了门,“利运塔里人员混杂。但这栋小楼,可不是谁都能进的。所以,我们怀疑,小偷主要还是来自内部人员。”

“被盗的籍册,正是记录从利运塔建成以来所有僧人的花名册。这个东西嘛,在塔刚塌的时候还有些用处,可以用来登记难民。但如今,这项工作已经完成,花名册也没什么用处。说白了,偷它无甚意义。”

“花名册昨夜被盗,值班监管的人叫小庄。一个大眼睛的年轻人,我觉得他为人忠厚得很,应该不是他监守自盗。其中蹊跷,还请大人决断。”

楚工匠一板一眼地报告着,自认已经把事情来龙去脉讲得十分清晰。可眼前的几位官爷,仍然愣怔地望他,脸上逐渐生出同一种惊悚之色。

甚至,他们好像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的某一个地方。

“你刚刚说,昨夜值班的人,叫什么?”裴训月轻轻问。

“小庄,庄禄星啊。”楚工匠摸不着头脑,“怎么,大人认识他?”

裴训月摇头,神色哀哀指了指他身后。

楚工匠回头,只见那昏暗的最后一间房里,满架籍册前——

一个后生吊死在大梁上。

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珠子乌凸着,舌头垂了好长。

当天傍晚,塔附近的守卫便将小楼封锁彻底。

“这里本就是诏狱,不祥啊!千不该万不该用此地来办事!小庄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自杀呢......”楚工匠站在楼门口,不断跺足长叹,红了眼圈。

“楚师傅节哀,你先随林大人去录个笔录,将昨夜到今天中午所有的事详细讲来。此外,”裴训月停了一停,“请师傅命人为我速速准备四样物事:白醋、手套、油灯、炭盆。”

这四样都是常物,并不难找。楚工匠虽不明其意,也连忙命人去准备周全。

裴训月得了四样东西后,便进入籍册司,让红姑和守卫把入口看好,自己戴上手套,一样样查看这间房子里的布置。

窗户太小,爬不进来人。唯一的入口是小楼。而小楼门口有守卫。所以凶手必定是与修塔相关的官吏工匠。

裴训月想到此,忽然浑身一凛。她都没验过尸,怎么就武断这一定是他杀?

小楼的布局实在阴森。一个好好的年轻人,整日在这里看守旧籍,再加上籍册失窃,许是忧郁自缢也说不准。

裴训月摇摇头,不敢再耽搁,深深吐口气,便蹲下身,仔细检查已被放平的庄禄星尸体。

物伤其类。看了再多遍《洗冤集》,也无法平消真正面临尸体时的那种震撼。酸水一阵一阵往喉头涌,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自抑的悲恸,不觉流下泪水来,打湿了小庄的衣。光线太暗,油灯明灭中,竟觉得小庄那张脸,口开如裂,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要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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