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195)
“岂敢,”裴兰桥躬身还礼,“略尽绵薄之力。”
众人散去,裴兰桥便要上阶。杨观音却未出言阻止,只站在凳上拉着白绫,擦干眼泪看他。
裴兰桥立在她面前,定定打量一会,却也不劝,迳自往案边拾了只未碎的盏子,倒了盏茶,道:“依我所见,娘子是怕死的。”
杨观音倒也不怒,只道:“侍郎莫小瞧我。”
“娘子的缎子,挽的是活扣。”裴兰桥从一旁站着,边呷茶边道,“如果真要‘就义’,我可以助娘子一臂之力,教娘子打个死结。”
杨观音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瞧他,不一会便扑哧笑了一声:“侍郎说得对,我的确不想死。为了一桩婚姻舍弃一条命,不划算。”
裴兰桥点头附和,“不划算得很。”
杨观音将白绫一摔,穿好鞋跳下凳。一身月白襦裙一扬,似天鹅欲振的双翅。她红肿着双眼笑道:“这是妾闹的家丑,让侍郎见笑了。”
“我的确有疑问,想要请教娘子,”裴兰桥反客为主,倒了另一盏茶递给她,“娘子如此反对,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杨观音接过盏捂在掌心,道:“没有。”
裴兰桥抚着盏沿,温声道:“娘子知我来劝,却不曾迁怒。由此可见,娘子是知礼义、识大体的女子。”
还不待他说完,杨观音便笑着打断:“谁家识大体的娘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识大体的女子被逼到如此地步,只是一句话:别无他法。”裴兰桥又给她满上一盏,“我是外人,过耳便忘。有什么,娘子可以同我说。”
杨观音小口小口饮着茶水,“我与侍郎不过两面之缘,杨家与侍郎亦是仇敌,侍郎不必如此。”
裴兰桥疑问道:“两面?”
“正月初五那日,我在屏风后面。”
裴兰桥点点头,他瞧着茶水,里头似泡着回忆,“我有个姊妹,与娘子很像。我见娘子,便如见了她一般。”
他目光落在杨观音脸上,却似透过她的面孔看向另一个人。挽双鬟,穿罗裙,是个女孩儿。
他遗忘她许久了。
那个女孩,笨拙地学不会刺绣,却对书卷过目不忘。父亲翻着她的窗课和女红叹气:“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书,以后不要看了。”
他目含悲悯地说:“如果你是个男人。”
男人如何,女人又如何?
裴兰桥听见女孩大声诘问:“你不让我看书,是在怕什么?”
男人不让女人看书,在怕什么?
裴兰桥急促眨了眨眼,幻觉潮水般消退,冷汗已湿透他的后心。杨观音静静坐着,裴兰桥也一言不发。茶水沾在他指间,滑腻得似水蛇新蜕的皮。
那蛇生着女孩、女人、属于女性的脸,从指缝里溜掉了。
他微蜷了下手指,却见杨观音卷上袖管,露出藕臂上一点血红。
守宫砂。
杨观音眼睫一闪,似飞蛾扑火般轻轻一颤。她倒了一碗热茶,双指沾水,在臂上缓慢揉搓。
那粒红痣般的痕迹,融化了。
杨观音已非完璧。
裴兰桥猛地起身,快步过去将门合上。他转过头,杨观音正目光沉沉地注视他。
他迟疑道:“娘子既非心有所属,难道是被迫……”
杨观音摇首,将袖子捋下,笑容凄然:“如果妾说是因为骑马,侍郎会信?”
裴兰桥问:“只是骑马?”
杨观音道:“只是骑马。”
裴兰桥点了点头。
“其实究竟是怎么回事,妾自己也想不清楚,”杨观音垂着腕子,白绫向下滚落,似仙子披帛,“两年前妾回瓶州老家,跟哥哥们去打马球。那马发了狂,颠簸一路后将妾摔下来。妾当夜沐浴,便发现没了这个。但当时擦伤严重,旁人都不曾察觉。”她又道:“妾从未与外男私相授受,婢女可以作证。”
裴兰桥摇头道:“婢女身契在杨府,所说难作证供。这事如让有心人得知,稍作收买令其改口,娘子只会身败名裂。”
杨观音低低笑了一声:“真要进宫,妾只有死路一条了。”
裴兰桥问:“娘子不曾禀告夫人吗?”
杨观音苦笑道:“怎么说?我性子野,那一段又常同男孩子厮混,父母只会认定我失了操守。为了杨家名声,活活勒死也是有的。此事我问心无愧,却百口莫辩。而天子聘妇,首先要验明正身。”
白绫落在地上,她踢了一踢,道:“何止欺君,更是奇耻大辱。到时候莫说一条白绫,杨家满门抄斩都抵不过。”
但个中由头,没有人信。
裴兰桥久久不语,杨观音也没有抬头。她盯着自己鞋尖看,只见一只官靴迈近,连一条朱红袍边一块进了眼帘。那人从她面前蹲下,拾起那匹白绫。绸缎一角拂过绣鞋,似一个死人垂落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