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196)
裴兰桥将白绫叠好放在案上,说:“兹事体大,娘子莫要轻言他人。陛下手段如铁,绝不会轻易被逼立后。既然娘子信我,我愿为娘子尽力一搏。”
杨观音望着他,问:“侍郎如此轻信我,就不怕我的确是不守妇道,编话来哄骗你?”
裴兰桥与她对望,反问道:“娘子如此轻信我,就不怕所托非人、毁了清誉吗?”
杨观音轻声道:“妾知道,侍郎是好官。”
裴兰桥一颗心轻轻颤了一下。
阳光底,新的梦魇从白日里生发出来。杨观音长出那张女孩的脸,她胳膊冒着血珠,大滴大滴落地,是世间女子的贞节碑,千千万万的守宫砂。
她凄切追问道:“为什么女人有'清誉',而男人没有?为什么男人能三妻四妾,女人得从一而终?”
为什么呢。
“娘子闺中私事,以后如有余地,千万不要轻易告人,”裴兰桥将手中盏子倒扣下,“人心难测,娘子要谨记。”
***
秦灼去阳陵未归,萧恒独守空房,用夜食时对儿子说:“殿下,想搬来和爹住吗?”
萧玠正坐在他的小凳子上小口小口地舀牛乳吃,闻言唰地抬起头,激动地问:“臣可以吗!上次臣要跟阿耶住,阿耶就不让,阿耶说阿爹怕黑,不能留你一个人。又说阿爹一个翻身会把我压扁了——啊,阿爹你是不是真的怕黑才来找阿玠的?”
萧玠一拍胸脯,语气格外自豪:“阿爹莫要害怕,阿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可以保护阿爹和阿耶!”
萧恒笑得前仰后合,和儿子分食了一只饼,将他剩下的大半碗牛乳吃了。
萧玠其实吃不太惯这味道,吃多了要吐。但秦灼迫他吃,为长个头,也为补身体,只道男孩子不能惯,又说萧玠:“你爹像你这么大,吃糠咽菜都算好的。阿玠如今这样矮,仔细长大像个胖萝卜。”
萧恒和秦灼为此起过争执,面上依旧是萧恒让步,到底如何,只他爷俩自己清楚罢了。
当夜萧玠非常兴奋,扑到甘露殿的榻上打滚,嘴里直嚷嚷:“谁也不要拉阿玠走,阿玠以后都要睡在这里!”
萧恒揉着他的脑袋,问:“阿耶回来了呢?”
萧玠张了张嘴,心下较量半天,比划说:“能不能让阿耶留这么一小点给我啊,我可以缩起来,不叫阿爹压扁我。”
萧恒笑而不答,将炭盆拢热,从春袍中剥出个光溜溜的小太子,给他换上寝衣,又取过走马灯挂在床头,说:“殿下,这个留给你,阿爹还有摺子要批。有什么事喊我,知道吗?”
他指了指屏风,“我就在那后头。”
***
萧玠掉进雪里。
这是他成年后回忆起来,所能记清的第一个梦。
一个大雪夜,他两位父亲对坐下棋。阿爹身旁坐着个女人,面目模糊,却头戴凤冠、身着翟衣,披着阿爹那件海龙皮大氅,正搅一碗琥珀色的甜汤要吃。
那是阿耶常用的碗。
阿爹敲着棋子,用平日见阿耶吃冰的口气轻声责备她:“少吃甜食。”
阿耶不说话,坐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只虚虚拢出个影子。
萧玠在大雪中迷了半天的路,甫见了他们,蹭蹭蹭跑过去,依例就要爬上榻。但这次没有人抱他,阿耶略伸了伸手,不知怎的又缩回去。阿爹和那女人都极奇怪地打量他。
他有点委屈,好容易自己挪上去,就要往秦灼怀里扭。这时对面他阿爹叫了声:“嗳,哪来的孩子。”
那女人笑道:“莫非陛下新纳了娘娘?”
阿爹握了握她的手,“你又打趣我,除了皇后,我哪再有什么娘娘。”
阿耶闻言,也停了一枚棋子,一双黑眼睛看了他们好久。许是盯得眼疼,竟似浮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萧玠感觉他们有些不对,哪里不对又说不上,便细声细气地叫身边人:“阿耶。”
阿爹在对面笑道:“原来是大君留的情。你可仔细,这是禁中,言官参你一本,朕可不好保你。”
他从不称“朕”的。萧玠想,他也从不这样和阿耶说话。虽然亲热,却是像同老师的亲热,话里话外,这么……客气。
阿耶更有些躲他,他也就不再靠近,缩了缩占一个榻脚,听他阿耶温温润润的声音响起:“我么,确是更不可能。”
这是什么意思,萧玠有些茫然。是都不要他了吗。
他用手背抹了抹眼,又抹一下,泪水噼里啪啦地掉。对面他阿爹有些慌乱,忙道:“那孩子,到我这儿来。”
萧玠看出阿耶对他避之不及,慢吞吞从榻上滑下去。他手脚冰凉,脑袋发蒙,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从他阿爹面前站定,但不敢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