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江湖都以为我下了情蛊(74)
那身中寒毒的少年倚在她旁边的榻上,黑发垂散,一双眼睛薄雾蒙蒙的。青归玉趴在案几边,拿着笔,勾画她的药卷。
“我觉得呢,你凡事还是少在自己身上乱想,”
她用朱砂笔狠狠划掉手上《黄帝内经灵枢篇》“思虑则伤神,恐惧自失,死于冬。”那一行字。
语气有些严厉,但的确是为了他好。
——那是当然了。这少年只能呆在药庐中养病,心思又多。就凭他一身寒毒病骨,成天都想着自己,还能想出什么好来?
“想些旁人吧,”她便放温柔些声音,问,“沈公子,你有父母家人么?”
“我有父亲,”他低垂着头,用手死死地攥着榻沿,犹豫了许久,斟酌着说道,“我不太愿意想他。”
青归玉叼起笔杆,仰仰头,将心比心了一瞬。听他谈起父亲,语气不善。又忆起自己的家人,自觉问得有些冒昧。毕竟提起家人,也不是谁都有些开心的回忆。
这可难为死她了。
她幼时也曾经面临过危及性命的时刻,但她那时心中,只是想活,一门心思的想活。哪怕再怎么挣扎丑陋,也绝无半点温和恭顺地走近那死亡的意思。
但她那种笨拙而质朴的求生欲,这个用血在石阶上写下“不救”两字,还试图用丝线自戕的少年,恐怕是没有的。
真正难搞,你若打定主意要救人,也得人家自己想活罢?
她在心里唉声叹气,把这事情从头到尾抱怨了一通,脸上努力不教他瞧得出来。
忽然他开了口,仍然是那谨慎得过于缓慢的语气。
“青姑娘,”他说,转过头去,虽然说着话,声音却很轻,简直好似生怕被她听见。手里绞着一些纤细的丝线,
“什么?”她还在一边纠结着怎么说服这个少年,看起来就像是在发呆。
“……我想想你,可以么?”
这可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救命稻草。青归玉的脑子一下就清明了起来,抬起一只眼睛。
“可以可以,”她急忙接道,拿手指点点那案几,“那有什么不行?”
笑死人了。这有什么好问的?征询她的许可?思虑藏在自己心里,她又管不住。天底下若是真有些能蛊惑人心,引得别人怎样想的办法,她倒想见识见识。
“想什么都行,只要你还想活着,就很好。”她这样总结,松了口气,“我弟弟当年是很想活着的,可惜我没能救下他。”
他猛地颤抖了一下,把青归玉吓到抬头,以为他犯了寒毒,差点起身去翻她的金针。
但少年也没说哪里难受,只是拿手指掩上耳侧鬓边的头发,那些发丝便从他的指间流荡下去。
他停了一停,青归玉看他手间,见他握着一条金线结的长长绦子,在手里把玩。
想必是在他养病的时候编织而成,青归玉瞟了一眼,称赞道,
“很好看,”她说。
“好看么?”他语气少有的急迫了些,随即发觉,又轻而缓慢地问道,“若是,送给青姑娘,”
“青姑娘愿意换下来佩戴么?”
少年脸上浮现些红晕,耳尖好像都有些绯色,好像是作了什么请求。青归玉循着他视线方向,见他指的是自己腰上佩戴的药王谷弟子绦。
“不行,”青归玉立刻出言拒绝,“这弟子绦可不能随便摘掉。”
药王谷那青白色的弟子绦,用身份区分,弟子们随身佩戴。谷主和长老皆是十二结,她与师兄这样的谷主亲传弟子,上饰有九结。再其下的各堂弟子们分别七结五结,各自不等。
这是她近年自傲处,怎么能随便换掉?
“你也不用看得很重,”青归玉想他不知道那弟子绦的要紧之处,怕他失望,拿笔杆子拨了拨颈边细碎的发丝,“也不必给我什么物件。我当年也被师兄救过一命,师兄也不曾让我怎样偿还。”
“咱们药王谷积德行善,悬壶济世,”她大方地一笑,朝他摆摆手,很是自得地说,“这种事,算不得什么。”
“青姑娘,也被救过么?”他好像想要继续顺着聊下去,又好像不太愿意,榻上乌发垂落,只是攥紧那丝绦,咬起下唇,“被你师兄救过,像我一样么。”
“那……”
青归玉抬起头,停下笔竖起耳朵。
好吧,他又不说了。
她被这少年气得趴在案几上,恨不能拿手捶桌面。
全天下,全江湖,还有比他更不会聊天的人么?
这天不聊也罢,不聊也罢啊!
“唉,”青归玉直起身子,手里那笔尖都被划得秃噜了毛。她只得拿手捻了一捻,将它又攒成笔锋的锐利形状,搞得自己手上沾了些血红的朱砂。
“沈公子,咱们是江湖中人,身在江湖之中,单要是顾着好不好看,是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