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不渡(77)
萧盈并不反驳,静静地听着,一边以指腹轻轻地摩挲杯沿,若有所思。
从他记事起,谢拂霜一直大权在握,谢郯的态度又始终暧昧不清,谢拂霜做得过分了,他就出面调停一下,但始终纵容,从不动真格的。萧盈一直猜想,太后野心勃勃,或有改朝换代之志,而谢郯既不敢做这个千夫所指的罪人,又忍不住给谢家留一条路,才会这样当断不断。也是因为这份暧昧的态度,萧盈从未敢把太后给他下毒的事情告诉过谢郯。
可是如今照谢郯所说,太后似乎从来没有过自己称帝的雄心,只是为了女儿。
不必说,这个念头实在是太天真了。十五年前的谢拂霜被立为皇后也才一年多,根基不稳,若是真敢抱着一个女婴登基,朝中的宗室、世家,乃至那时还虎视眈眈的陈氏伪朝和西羌,都会把她当成大雍致命的弱点,群起而攻之。此事不容置喙,谢郯一定会拼死拦住。谢拂霜应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捏着鼻子接受了萧盈。哪怕是十五年后,大权在握,宗室无人,太后要称帝还是会激起无数激烈的反扑。
所以,太后想要的,是天子活着,但是病着。就和他小时候一样,沉默地被她摆放在太极殿上,一直活到时机恰当,再顺理成章地死去。公主毕竟姓萧,于法理上,她比太后名正言顺。到那个时候,有太后的支持,公主未必没有机会。
萧盈抬眼看了看谢郯,突然恍然地笑了一声。他终于明白了谢郯为什么是这个态度,谁能想到呢,他才是李代桃僵,令国祚易姓的罪臣,而忠心耿耿,一心光复萧氏正统的,竟是太后。
谢郯垂下头,又说了一遍:“老臣教女无方,实是无地自容。”
萧盈无言看着他,心中却在问他。你也会心虚吗?你也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虚伪了吗?为了掩盖这种虚伪,你到底会做到哪一步呢?
他沉默得太久,直到谢郯也终于停了下来,两人无言对望。然后萧盈起了身,身上着一件直裾宽袖袍,饰了日月纹章,金线滚边,贵重无比。只见他双臂垂下,将大袍脱下,然后行至谢郯身侧,跪下来,恭恭敬敬地把头磕了下去。
谢郯大惊失色:“陛下这是做什么?”
“得蒙太尉青眼,这些年忝居此位,朕实在良心难安……”
他顿了顿,伸手捂住了襟口,似是又被牵动了心痛之疾。谢郯惊异地倾身来扶,只见他脸色煞白,额上和眉角都挂了冷汗,连睫毛都湿漉漉的。萧盈眼中淌了泪下来,挣开谢郯,哀哀戚戚地又磕了一个头。
“如今我已命不久矣,请太尉许朕退位,另择明君!”
第29章
谢拂霜歪着身子,轻轻抬袖掩住了鼻子。殿中充斥着一股烧焦的刺鼻味道,明绰一走进来就险些被炭盆绊一跤。
“长公主小心!”
明绰低头一看,只见炭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跟炭差不多,又不是炭。定睛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龟甲碎片。她惊异地张开嘴,刚想问,灵芝已经上来把她牵到了一边。太仆令跪在殿中,朝她行了个礼。
“这是做什么?”明绰小声地问梁芸姑,“母后在卜什么?”
梁芸姑亦小声在她耳边解释:“太后梦见先帝了。”
明绰不解地皱起眉。做了个梦,解梦就是了,何必要用到龟甲?通常不到出征、大灾和年尾大祭的时候,是不会动用龟甲的。而且那龟甲都烧得跟炭一样了,还怎么卜吉凶?
明绰又小声问:“什么梦?”
“先帝梦中哭诉,长安是他大行之地,杀伐不祥,长公主若嫁去,恐婚事不谐,国家不宁。”
明绰:“……”
父皇这不说得很清楚了吗?还要太仆令解什么?
谢拂霜放下袖子,露出了不耐烦的脸,一句话也没说,就朝太仆令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
太仆令一直跪在地上,双手平举,恭敬道:“吉。长公主与乌兰国主天作之合,必能夫妻和睦,子嗣绵延。”
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冰冷得冻人,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明绰偷偷觑了一眼母后的脸色,见她的脸拉得老长,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再卜。”
太仆令不卑不亢地回答她:“太后,吉凶天定。问再多次,神佛也不会改主意的。”
明绰看了一眼龟甲,大概明白它为什么都被烧成炭渣了。
“本宫不问神佛,”谢拂霜冷笑一声,“本宫问的是你。”
“臣不敢逆天妄言。”
“若当真如你所说,那先帝为何要到本宫梦中哭诉?”
太仆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明绰感觉他约莫是很有一些大不敬的话想说,但很识时务地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