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堕(4)
他踏入殿内,目光快速而恭敬地扫视一周,最后落在榻上面色潮红、气息不稳的谢知白身上。他立刻上前几步,躬身行礼,态度不卑不亢:“臣陈喻言,参见七殿下。听闻殿下微恙,特来请脉。”
他的礼节周全,言语清晰,与这殿中常来的那些怠慢之人截然不同。
谢知白微微抬手,声音虚弱:“陈医士不必多礼。有劳了。”
阿瓷连忙搬来一个绣墩放在榻边。陈喻言道谢后坐下,手指轻轻搭在谢知白露出的手腕上。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十分专业稳重。
殿内一时寂静,只余下谢知白压抑的咳嗽声和火盆中炭块轻微的噼啪声。
陈喻言诊脉的时间不短,神色专注,时而凝神细察。良久,他收回手,沉吟片刻,方道:“殿下是积郁于内,感寒于外,邪气客表,未能及时疏解,已有入里化热之象。需尽快用药疏风散寒,宣肺解郁。”
他打开药箱,取出纸笔,一边书写药方,一边温声道:“殿下且宽心,并非重症,只是万不可再拖延。臣这就将方子呈送御药房煎制。”
阿瓷在一旁听着,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忍不住低声道:“陈医士,内务府那边……”
陈喻言书写的手并未停顿,声音依旧平和,却压低了些许,仿佛只是寻常交代医嘱:“今日恰是臣轮值巡查各宫,记录脉案,亦是分内之职。殿下之恙,臣自会如实禀报院判大人。”他顿了顿,补充道,“御药房见方用药,皆有章程。”
他的话似是而非,既未承诺什么,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一切会按规矩办事的意味。他没有直视阿瓷,写完药方,吹干墨迹,恭敬地递给谢知白过目。
谢知白并未看药方,只深深看了陈喻言一眼,轻声道:“多谢。”
陈喻言垂下眼帘:“此乃臣之本分。”他收拾好药箱,起身行礼,“请殿下好生休养,臣明日再来请脉。”
他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举止间透着一种不欲多留、避免瓜田李下的谨慎,但那份专业的素养和基本的尊重,似乎是一道微光,能短暂地照亮了这冰冷的偏殿。
阿瓷送他出去,回来时脸上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殿下,太好了!总算来了个明白人!这位陈医士看着就是个好的!”
谢知白靠回引枕上,疲惫地闭上眼,并未言语。陈喻言的出现太过蹊跷。在这深宫里,太医院的人向来只围着得势的主子转,何时会“循例”巡到他这无人问津的西偏殿?
这说辞本身,便是最大的漏洞。
他这般冷灶,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哪会有太医无缘无故来沾一身晦气?
这般殷勤,反倒令人心惊。背后必有缘由,只是这缘由,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他忽然想起阿瓷前几日关于“节流”和“清查”的听闻,心头莫名一沉。
陈喻言的到来,或许并非关怀,而是……某种讯号?
就在这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多人脚步声和呵斥声由远及近,方向……似乎是朝着西偏殿而来。
阿瓷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变得惊疑不定。
谢知白猛地睁开眼,看向那扇依旧残留着陈喻言离去时带进的、一丝微弱光亮的殿门。
那喧哗声,越来越近了。
第4章 清查
殿外的喧哗声并非错觉,如同冰锥砸落在寂静的冰面上,尖锐而刺耳。
脚步声杂沓,伴着不容置疑的呵斥与盘问声,最终停在了西偏殿门外。不同于福来那种带着怠慢的推搡,这次的叩门声沉重而急促,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仿佛敲打的不是门扉,而是囚笼的栅栏。
“开门!内务府清查用度!”门外响起一个尖利而陌生的声音,毫无敬意,只有不容抗拒的命令。
阿瓷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手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角,惊慌地看向榻上的谢知白。方才陈医士带来的那点微末暖意,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凛冽阵势冻得粉碎。
谢知白的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病中的氤氲,更多的却是一种深切的疲惫。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间翻涌的痒意,却引来一阵更压抑的低咳,单薄的肩胛随着咳嗽轻轻震动。他勉力抬了抬手,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平静:“阿瓷,去开门吧。”
门闩落下,殿门被从外大力推开。
刺骨的寒风瞬间倒灌而入,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火盆里冰冷的烟灰,肆意飞扬。门外站着四五个人,为首的是一名面皮白净、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太监,穿着象征内务府管事身份的藏青色缎面袄,身后跟着几个拿着账册和丈量工具的小太监,个个面无表情,眼神里透着执行公务特有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