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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头人(45)

作者:鹿迢迢 阅读记录

在人最多的地方,奇怪的气味从四面八方袭来,钟念念扬起鼻子,打算好好嗅嗅这些味道,好把卡片放进脑袋里。可是这个长着鹰钩鼻的女人,突然就松开了他的手,把他往那些杵着陌生人面孔的地方一塞。

“你走吧。钟自行不是你爸爸。你不要再在我们家了。听到没有?”

钟念念理解不了这句话,他只能努力把这句话变成卡片,先存在脑海里。

“我说让你走!钟自行不是你爸爸!你不要再在我们家讨债了。”鹰钩鼻女人说开了方言,像怕人看似的,她用一张孔雀绿的围巾裹住了自己的脑袋和下半张脸,胳膊肘夹着菜篮子,匆匆钻到人群里。

钟念念想在人群里重新找到这张面孔,他站在原地不动,向人潮汹涌的街道上一看——无数的人脸涌了过来,每张人脸都是一张陌生的卡片。这些人在说话、在笑、在红口白牙地咒骂,每一个动作都会让钟念念脑海中的卡片井喷。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要裂开了。

跌倒在下水道旁时,不远处似乎有几只野狗在吠叫,这叫声能驱逐那些争先恐后挤进他脑子的卡片。

他开始发出了狗叫声。

“念念,你怎么了?”

离螺城动物园还有一座桥的距离——也就三五分钟,走过这座“人”字型的桥,绕过猴山,就是钟念念的家。

可是他停住了,望着被粉刷一新的桥,嗓子像沸腾的火山池,喷发出犀利的狗叫声。

桥是今天新刷的。这座桥建于九十年代,像一个人迈开左右腿,横跨在城市和螺城动物园之间。几十年的风化让原本的鲜红色变成了褐色、铜锈色,也许是节假日将近,有人雇了粉刷匠,在这个大雾天让它光洁一新。

而钟念念似乎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改变——他用手掌摁住耳朵、用手指遮住眼睛,可是那些他最害怕的卡片还是在一刻也不停地向外冒着。鹰钩鼻的女人、红色的帽子、打在脸颊上的手、流到脚踝的血、穿制服的人、医生,疼、很疼……

“念念,是因为鞋带开了吗?”小顾老师抱住了钟念念,可是这不能止住他惊恐的尖叫。他拒绝前进一步,尽管家近在彼岸。

“别怕,别怕,我来帮你。系上鞋带,我们走过去好吗?”小顾老师安抚着他,她那像男子一样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看着小顾老师弯腰下去,钟念念停下了尖叫。他脑海中升起一个新的念头——这个人、这张卡片,他似乎见过。

小顾老师白皙的后颈露出来,她并没有看到钟念念的脑袋正缓缓地垂下来,认真打量着她身上最脆弱的部位。

在浓雾中,钟念念的眼神很纯粹——当一个孩子观察蚂蚁、观察飞蛾、观察螳螂时,就是这样天真而有邪的眼神。因为观察完毕后,孩子往往会一脚踩死它、揉搓它、碾碎它。

4.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雾散了。

酣睡中的小柳接到了一个电话,挣扎着从被窝中钻出来。

“小柳,你说过的那个老钟、那个作者,是不是精神有问题?”打来电话的同学气势汹汹。他用祥林嫂一样悲愤交加的语气告诉小柳,昨天傍晚,这个“姓钟的”几乎隔一两分钟就给派出所打一个电话,要求派出所出警给他找孩子。

“孩子……找到了吗?”小柳依旧睡眼惺忪。

“找到了。后来他自己找到的。其实就是人家老师好心帮个忙,送孩子回家。两人走岔了条路,但总共离开活动中心也没半个小时。”在派出所实习的同学愤愤不平,“你知道吧?这个人还威胁说要投诉我们,在电话里大喊大叫。”

小柳讪讪地笑着,“对,对,这个人是有点奇怪。”

“我怀疑他在报复社会——现在这俩人全被我们抓来了。”

小柳立刻清醒了,义正言辞地说:“你这可有点滥用职权了。”

同学哭笑不得,他告诉小柳,是经由市民举报,警务人员把钟自行和袁野从桥顶带了下来。

“他们花了一夜的时间,把市政部门刚刚翻新的桥,重新涂成了白色——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

4.

其实刷桥只用了Z先生和袁野半夜的时间,更多的时间,他们坐在月白色的桥顶上聊天。

晨曦中的城市像荒漠里迁徙的象群,沉默、庞大。

“你听说过吗?象群总是由母象带队,母亲说去往哪里,她的后代就去往哪里。”Z先生神往地看着渐渐清晰的城市。他告诉袁野,自己从小就想去南方,去西双版纳,看看野象群在的地方。

“去过吗?”

“一直没去。”

“以后会去的。”

在很久之后两个人的笔录里,袁野坚称他就是Z先生的同谋,所有的计划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而Z先生则说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和袁野无关。他们的笔录截然相反,像是在描述两个不相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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