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酒(4)

作者:水中刀 阅读记录

诊断床很硬,不适合久睡,每次和母亲值完夜班,程真都有点背疼。但他还是喜欢呆在医院,这里有许多新鲜的人和事,远比被关在家里有趣。常青架不住他的央求,只好带着儿子上班,再三嘱咐他不要乱跑。

那时候人们的安全生产意识还不强,防护措施也不科学,二院拥有全省最好的职业病科医生,门诊的患者很多。常青忙起来就顾不上程真,一眼没留意到,他就从自己视线里消失。

程真熟悉这座医院的每一间诊室和病房。他最害怕外科和急诊科,那里的医生总是急匆匆的,会严厉地批评他碍事。他最喜欢产科和儿科,产科的医生都是阿姨,对他客客气气,忙起来也不会责备他,护士还会给他零食吃。儿科就更有趣了,那里有许多孩子,大人排队的时候,他就能和孩子们玩一会儿。

常青在患者和儿子之间忙得歇不下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向活泼的程真突然蔫了两天,紧接着就开始发烧,一边腮帮肿得高高的,碰一下就疼得要哭。防过了流行病高发的春天,还是没躲过夏天,程真被传染上病毒性腮腺炎。他肿着脸,被母亲带去输液。

输液室的护士就没那么和蔼了,她们不仅按住他,在他手上扎针,还开他的玩笑,叫他“传染源”。每次程真想偷偷跑出去,就会被她们叫住——

“‘传染源’,你去哪儿?”

程真被活活气哭好几次,死活也不肯去医院。

常青只好重新把他锁在家里,每次下班回来,带着输液器和药瓶,亲自给他扎针。医生到底不是护士,孩子的血管又细,常青扎遍了他的手背脚背和脑门,经历无数次滚针,才把针头扎进他的静脉。

那段日子是程真的噩梦。

每到常青的下班时间,就是他最恐惧的时刻。

他看着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背和同样无处下针的脚背,脸上针扎火燎的疼痛还是不肯离开。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提醒他,母亲又要回来了。

可那天他等了很晚,天都黑透了,常青还没到家。这时电灯突然熄灭,他摸着黑,从窗台向外看去,附近的窗也是黑的。

停电了。

人们三三两两地从楼里出来,在外面散步。楼下越来越热闹,孩子也多起来,窗外的喧闹衬得房间里更加安静。

程真拍了拍玻璃,想引起他们的注意,隔着两层玻璃,当然没人能听到。他又使劲拍了拍,震得手也疼起来,依旧没人理他。

他捂着手在黑屋子里乱转,一头碰在柜角上,疼得眼冒金星,眼泪再也关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程真又想起医院里的人都叫他“传染源”,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连给过他糖的护士都拿他开玩笑,气得哭出声来。

邻居们要么还没下班,要么都在外面,没人回应。程真摸到门口,用手抠家门的锁,抠到筋疲力尽,也没把门打开,索性坐到地上,扯开嗓子放声大哭。

一直哭到喘不上气。程真用衣服抹抹脸,想摸回屋里睡觉。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在门外叫他的名字。

“谁啊?”他抽了抽鼻涕。

“我。”夏宇的声音。

程真鼻子一酸,又哭起来,他想到楼下的孩子都阴阳怪气地叫他“二毛子”,和自己被叫做“传染源”也没什么区别,哭得更厉害了。

他哭了一会儿,门外没了声音,他以为自己把夏宇烦走了,顿时闭上嘴,难过得要命。眼泪在眼圈转着,将落不落的时候,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就是口琴的声音。

一首接一首,有那首《阿廖沙》,也有其他曲子。程真忽然发现,那盘磁带里的曲子,夏宇全都会吹。

在他的琴声里,程真渐渐平静下来。

他坐下来,把头靠在门框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

03 麻雀

临近下班的时候,常青端着饭盒,准备像平常一样,去食堂打饭带回家。刚走出办公室,迎面就推过来几个担架,上面躺着急性铬中毒患者。

常青立刻扔下饭盒,换上白大褂,一直抢救到午夜,才夺回这几条性命。

如果不是住院医师提醒,她几乎忘了家里还有个孩子,常青在住院处食杂店买了两个面包,匆匆赶回家。

筒子楼已经恢复供电,常青一开门,就看到倚着门框睡熟的程真,脸上带着尘土和泪痕。

她的脸瞬间就湿了。

离婚的时候,常青没掉一滴眼泪,直到此刻才彻底失控。她用额头抵着门,无声地缓过情绪和低血糖,擦了擦脸,把程真抱到床上。

那天晚上,她在桌前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程真在床上醒来,想起昨天晚上停电的恐惧,和黑暗中传来的口琴声,又觉得这像一场梦。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