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所在的这座山，这座小镇，如同漂浮在这片白色汪洋之上的孤岛。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投向极远的天际线，那里，墨蓝色的夜空正在一点点被稀释，透出一种柔和的、如同上好青瓷般的釉色。

“醒了？”陆景年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就坐在昨晚那把旧木椅上，背对着房间，面朝窗外那幅浩瀚的画卷。他只穿了件单薄的背心，肩膀上随意搭着件外套，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了一半，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似乎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

江星哲没有回答，他只是掀开被子，穿上外套，走到窗边，站在陆景年身侧。

两人并肩，沉默地望着眼前这天地间最壮阔的默剧。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带着云海之上清冽纯净的气息，吹动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角。寒冷，却让人头脑异常清醒。

陆景年将剩下的烟吸完，把烟头摁灭，终于侧过头看江星哲。他的眼睛很亮，映着天光与云海，少了平日的沉郁或戏谑，多了种被自然洗礼后的纯粹与专注。

“运气不错。”他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看来老天爷偶尔也卖我个面子。”

江星哲看着云海边缘那越来越明亮的瓷青色，感受着身边人传来的、稳定而真实的存在感，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天边那抹瓷青的底部，毫无预兆地，被点燃了一线金红。

那色彩起初极其微弱，羞怯，如同熔金的丝线，小心翼翼地勾勒着云海与天空的分界。但很快，它变得浓郁，炽烈，像打翻的熔炉，将周围的云层染上橘红、瑰紫、鎏金……难以形容的、瞬息万变的色彩在眼前铺陈、流淌、燃烧。

太阳，那颗燃烧的恒星，并未直接露面，它隐藏在地平线之下，却已将全部的光与热作为颜料，慷慨地泼洒向这片无垠的云海画布。

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潮水，由远及近，汹涌而来。原本冰冷神圣的银白云海，此刻变得温暖而富有质感，光影在云涛间追逐嬉戏，明暗交错，仿佛有神祇在其上舞蹈。

陆景年不知何时又摸出了炭笔和那个边缘磨损的速写本。他没有看本子，目光依旧牢牢锁着眼前的光影奇迹，手指却凭借着肌肉记忆和艺术家捕捉瞬间的本能，在纸面上飞快地移动、涂抹。线条粗犷，力道遒劲，与其说是在描绘景象，不如说是在记录一种感觉，一种被宏大与美丽同时击中的、近乎战栗的共鸣。

江星哲没有打扰他。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天光如何一步步驱散夜色，如何将色彩赋予世界，如何最终将那轮红日自身也从地平线下彻底托举出来——那一刻，万道金光如利剑般穿透云层，将整个云海渲染得如同沸腾的金色海洋，壮丽得令人窒息。

他偶尔会侧过头，看一眼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陆景年。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微蹙的眉心，以及那双映满了金色云海、仿佛也在燃烧的眼睛。这一刻的陆景年，剥离了所有社会的身份与过往的伤痕，只是一个纯粹的、与美对话的灵魂。

江星哲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饱满情绪充盈着。这景色固然震撼，但身边这个人与这景色的共鸣，以及自己能站在这里，与他共享这天地间至为辉煌的片刻，这种认知，比任何日出云海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近乎圆满的安定。

日光越来越盛，云海开始蒸腾，变幻，金色的海洋逐渐褪去，还原成本真的白色，只是更加明亮，更加轻盈。

陆景年停下了笔，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场耗费心力的仪式。他合上速写本，转头看向江星哲，嘴角扬起一个带着倦意却无比舒展的笑容。

“值了。”他说。千山万水，颠簸劳顿，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

“嗯。”江星哲点头。

楼下传来老太太生火做饭的细微声响，炊烟的味道混合着清晨的空气升腾上来，将两人从方才那脱离尘世的震撼中，轻轻拉回了人间。

“走吧，”陆景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吃饱肚子，去下一个地方。”

晨光正好，前路犹长。

这趟旅程，才刚刚开始。而他们之间，在这天地壮阔的见证下，似乎又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却切实存在的、新的东西在悄然生长。

第57章 山路与耳畔风

在老太太家喝下最后一口热腾腾的、带着柴火香的米粥，两人将行李重新塞回车上。告别时，老太太倚在门框上，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叮嘱：“山路险，慢点开嘞。”

陆景年笑着应了声，随手将额前有些遮眼的碎发向后捋了捋，这个动作让他耳垂上那枚小小的、磨砂质感的黑色圆形耳环，以及上方耳骨处一枚更细微的银色耳钉，短暂地显露出来，随即他拉开车门，利落地坐进驾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