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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244)

作者:青衣呀 阅读记录


晴柳低低道,“那时缉拿颜夫人,顺道打死了。”

瑟瑟眼前轰然发黑,全靠扥住影壁上汉白玉的龙须子才站稳了,长指甲刮刮擦擦磨出刺棱棱的尖声儿,小刀拉玻璃似的难听。

晴柳想扶她坐下,月子里就不安生,再中了暑不是玩的。

瑟瑟挣开了,只当没听见莲实那句。

“僚属护卫,可不就是顶这个用的?当初狄相在时,为救张说御前淋雨,便断送了性命。堂堂太孙,难道不值当夫人舍出肉身?”

“郡主说谁是僚属护卫?”

有人从院里出来,撩起的袍角飞开老高。

瑟瑟转头去看,来人头戴硬乌纱,腰缠蹀躞带,颀长的身形,负手斜睨,不必开口,已打出好一副官腔,可是银钩上空空荡荡,既无武周龟符袋,又无进出九州池的金质腰牌,面上神情更是疏淡冷峻。

瑟瑟怔了下,侧身念了句女史。

司马银朱揖手还礼。

“闻知郡主前几日去过梁王府,怎么?把这些人撇下了,唯独去信梁王?从他嘴里问明白了那日情形,才来东宫兴师问罪么?”

眼波冷冷在她身上一扫。

“可惜奴婢等不似郡马痴心,侍奉主上,原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主上心存疑虑,倒也不必剖腹取粉,硬扮忠良。”

瑟瑟眉毛一挑,正待反唇相讥,司马银朱已转头呵斥晴柳。

“长宁郡主心眼儿实,不似有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过了河便拆桥,她日夜仰赖你,你作甚么白站在这里?”

晴柳忙躬腰退下,转依着司马银朱眼色,竟直接把宫门扣上了。

“好你个不怕死的!”

瑟瑟气得抽出手来往龙面上猛拍,掌心顿时一阵剧痛。

原来那龙须子精工细作,尖锐得犹如齐梅针,一针扎下去血流如注,她不肯在人前认怂,硬生生握拳收回来。

“魏王之死,永泰郡主早有怀疑。”

瑟瑟抬起眼来,为这句话,对司马银朱感激不尽。

这几个月她困守床榻,想通了许多事,唯独唯独不明白,女史为什么撇下胆气性情更适合统领众人的二姐,转而对她青睐有加?

但倘若魏王之死,正如二哥之死,不仅有罪魁祸首,还有人顺水推舟,譬如颜夫人,便曾微妙地助力,那支持二姐继位,送武延基皇夫之尊,就等于自杀。

“两难之时……”瑟瑟声如蚊蚋。

司马银朱黯然点头。

她还在当值,身穿官绿袍服,便不愿洒泪人前。

“两难之时,奴婢为替您摘开嫌疑,奔走劳碌,放任永泰郡主气血逆流,死婴坠胎。若是奴婢在她身边,兴许便不至于此。”

顿一顿,自嘲地苦笑。

“这是事后追悔之语,奴婢并非妇科圣手,守在榻前,亦无可为。”

看瑟瑟眉目变色,坦然道,“至于太孙,阿娘亦有此考量。”

瑟瑟死死咬着后槽牙。

这宫廷真是一团黢黑,她自以为算到底,算到尽,用了漫长的三四个月细细梳理,总能备尽详细。

谁知司马银朱一开口,便又推她往深井里跌几层。

“你,你们……”

瑟瑟憋得喘不上气儿,呼呼扇动鼻翼,热天午后,本就难耐,呼吸黏腻得仿佛溺水,她也真是被困住了,二姐的遗愿该她来完成,可倘若世上没有她,她们没有别人可选,就会竭尽全力救二姐。

“太孙并郡主的棺椁,寿衣,随葬首饰、器物,皆大大逾制,太孙着太子服饰,郡主着公主服饰,圣人眼皮子底下,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司马银朱并不耐烦等她再三揣摩,扬声直道。

“如若太子不能登基,或是太子登基前被人掘开坟墓,嘿嘿!”

瑟瑟吃了一惊,万没想到琴娘所为,并非出于韦氏爱惜女儿,而是司马银朱逼李家骑虎难下的手段。

吊唁时她太过伤心,不曾细看,方才抱阿漪摔盆,亦是匆匆一瞥,宗室器物总是描金画彩,花样重重,所谓郡主与公主的分别,太子与太孙的分别,仅在几条龙,几个爪儿上,不细看压根儿看不出。

她沉下脸,难得搬出主上的态度咄咄责问。

“东宫长史从不视事,我李家内外皆是女史周全,要犯死罪,大家一条儿藤上连着死!女史这损人不利己的主意,是冲谁?”

第180章

“大家一条儿藤上, 为什么非得连着死,不能连着一飞冲天?哼,奴婢生不逢时, 三年来遍寻两姓,欲求明君而不得,退而求权臣, 又不得!”

司马银朱口气生硬,全是良禽无木可栖的埋怨。

瑟瑟听她一口气否定了二哥、二姐并自己,又是替他们不值, 又隐隐想到,如斯惨案,可不正证明了女史判断之准确?

二哥之死, 固然有女皇年迈多疑、张峨眉阴毒嫉恨的前因, 又有她和武延秀不分轻重、授人以柄的引子,但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满腔热血不知掩饰。

于国朝,更是险些断送了张仁愿这样的老将……

“二哥?”

她悚然一惊,涨红了脸, 难以置信地瞪视司马银朱。

“二哥拼命辩解绝无豪赌,不惜开罪圣人,是为了……是为了……”

司马银朱慢慢点头。

“自然是为了保住张将军。”

“他傻不傻?!”

瑟瑟眼眶发热, 顿时大哭起来。

“人家侍驾十年,自有法子洗脱冤屈,哪用得着他飞身扑在前头?况且那乌龟王八蛋孙子!真真儿是为了输钱才盗马,张将军教子不严, 合该受连累!”

司马银朱见不得瑟瑟只顾兄弟姐妹,丝毫不把武将的死活放在心上, 听了这话,简直勃然大怒,瞪起眼高声呵斥。

“往后郡主死了,奴婢可不愿配享!如今这混账话都说的出口了?太孙尚有几分廉耻之心,不肯为宫闱权斗,白白牺牲外臣。您倒好!巴不得臣属扈从替您挡刀尖儿?”

她骂得痛快,却不知瑟瑟听得胆战心惊,什么叫配享?太庙供奉历代皇帝,只有极少数同姓宗室,异姓功臣才有幸同享祭祀。

就算接受了武崇训的建议,她也是到这句才陡然明白,于司马银朱而言,这是多么天差地别的前途,人到了那个位置,什么男女,什么儿孙百代,都显得太轻了,包括与李仙蕙的闺中情谊,无论如何不足以相提并论。

司马银朱铁青着脸上下打量瑟瑟,痛恨这劣徒屡教不改。

“张将军何罪之有?人家喝风灌沙,守的谁家江山?这时节,国朝可不光紧着东宫办丧事,实话告诉您!突厥大破石岭关,前锋已至并州,若太原失守,半壁江山危若累卵!圣人八十老妪,尚且日夜不眠,战报一日十七八份……”

瞧瑟瑟泪光盈盈,似还不服,猛地提高了音量。

“您以为郡马不露面儿,是还在吃醋吗?!”

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留下瑟瑟木然站着,胸膛像冻实了的冰疙瘩,被人拿铁镐子狠狠一下,砸出满地碎渣儿。

是了,她家死了人,可西北还在打仗。

当初她信誓旦旦要救使团回来,实则使团不过四百余人,安西驻军三万,幽州、平洲百姓几十万,战火一起,呜呜泱泱,又死了多少?

啊!

她忽地打了个寒颤,圣人和二哥白刃相交,却谁都不舍得动张仁愿,可见战事胶着,可夏官的战报上唯有喜讯……

正浮想联翩,晴柳阖上的门被人推开,韦团儿跨出来,一见她便红了眼。

“四娘,哎——”

瑟瑟正哭得气喘,推手不肯踏进门槛儿。

韦团儿便拉着她往偏殿安置,殷切道。

“您别大意,女人这一下最要紧,养不好,过十几二十年就后悔了。”

瑟瑟晒得晕头转向,只因要在司马银朱面前撑住胆气儿,才绷住了。

定定神,韦团儿宽扁的面庞浓脂厚粉,腥甜郁气冲鼻而来,便犯恶心,加之乍然进了阴角儿屋子,热汗遇冷,寒意从小腹直往上窜,哇地张嘴吐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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