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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31)

作者:鹳耳 阅读记录


吃饭的时候,谭怀胜用客厅电视播放剪辑完成的纪录片正片。谭怀胜说,这个是我们今年的宣传大制作,所有门店都会循环播放。其中保留了谭嘉烁盛赞父亲坚持传统家庭价值观的镜头,看到这,伊璇母亲说,真的是嘉烁啊,我还以为是哪个大明星呢。谭嘉烁尴尬万分。伊璇母亲本来打算继续具体夸几句,但是看了一眼谭嘉烁的表情,就转而夸赞谭怀胜掌勺的模样有大师风范。伊璇父亲只是笑,夹一点菜细嚼慢咽,继续笑。整场饭,他没有说超过二十个字。厨师和家政阿姨没有上桌,他们在厨房里吃了。饭后才是小朋友们最兴奋的时候,熄灯,许愿,切蛋糕,开礼物。谭嘉烁送的是一套金字塔状的密室解谜游戏。伊璇说先收起来,哪天姐姐来陪你玩这个。谭珺说好。谭嘉烁不接话。

八点半,有一些家长陆陆续续来把小孩接走了。剩下两个,等待胡一曼回来送。家政阿姨很快把桌子收拾好了。厨师在给用剩的食材打包。这些都是用生日会的专有预算买的,所以不必放回冰箱。伊璇父母,或者至少是母亲,意犹未尽,并不想走。她说自己要代表居委会参加一个票友戏曲比赛,天天勤学苦练,然后就站起来,要给大家表演一个唱段。她唱,在座的没有人会伴奏,只是击掌打节拍。谭珺知道此时离开不开礼貌,所以斜靠在沙发上,姿势像一个周末刚下班的成年人,右手低着脸颊,左手把玩着朋友送的一枚玩具金属钱币。

谭嘉烁以打电话问胡一曼什么时候回来为由,走到屋外。别墅区的天空比市区透亮,夜里能看清少量星星,湖水中央也可见片片鱼鳞状的光芒。她用语音发了句,一曼,你大概还有多久到,如果快到或者开车不方便的话就不用回话了。

放下电话,站了一会儿,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吃好了?”

谭嘉烁转过身。父亲看着她,表情显得平淡,没有不愉快。这让她回想起父女两人之间少有的平静时刻。大学毕业后不久,有一次,她坐在父亲的车上,出于一种想要主动惹事的心理,把自己在学校里找过一个男朋友,但只谈了一个星期的事说出去了。父亲说,真的?就谈一个星期?她说,就一个星期,谈不拢。父亲说,谁,谁提的分?她说,我提的。父亲说,你提的那就行,男大学生要阅历没阅历要钱没钱,没意思,真的。她说,指不定有钱啊。父亲说,那也不值得。

“吃好了。”谭嘉烁说。

“口味怎么样?还行吧?”

“挺好的。”

“今天这两个掌勺的想升主厨,我正好叫过来,考考他们。”

“你付人家工资了吗?”

“当然付了,你老爸有那么抠门吗。我看你蛋糕几乎没吃。”

“太甜了。”

“那确实。生日蛋糕,吃个意思。”

沉默片刻之后,谭怀胜说:“自己找的房子还满意吗?”

正是在这一刻,谭嘉烁明确地感受到了自己勇气消磨殆尽的风险。今天来,她不后悔。她知道,自己还是有欣然撤退回这个舒适家庭空间的可能性,哪怕这个舒适仅仅是物质上的。这些天,她已经努力了那么多,她不能允许这样的滑落发生。

“爸,我有事要问你。我希望你诚实回答我。”

第26章 中部——父爱

谭怀胜无言,眼神中有些轻慢,就好像女儿即将在万般无奈之下,拿出一张不及格的数学试卷。

“怎么突然情绪这么差?我看你今天吃得挺好,和你弟玩得也挺好,就这么享受一点和平美好的家庭时光,不满意?”

谭嘉烁看出来,父亲想使用惯常的战术。无论面临何种要求来自女儿的难题,他首先尝试用堂皇的家庭道德来进行打压。既然家庭和谐的神圣原则颠扑不破,那么他作为家长的权威自然容不得质疑。让谭嘉烁觉得可笑的是,父亲甚至在她提出问题之前,就故技重施,这说明父亲是永不会改变的。这反而强化了她的行动决心。

*他就这样了。只有我怎么做才重要。*

“我搬家的时候,发现了一张我和妈妈的合影。在照片背面,写了一个日期。”

她不打算让父亲亲手碰触照片。她掏出手机,其中存下了照片的正反面图片。她把反面展示给父亲。

“二零零三六月十四。啥意思?”谭怀胜说。

“你看得出是谁的字吗?”

“谁看得出这个。”

“我妈妈是六月十二出事的。六月十四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情况?”

“十二号出事,十二号晚上叫我去认尸,十三十四号我能好吗,差不多三天三夜没睡觉,脑子全乱了,张罗着办丧事,钱都付了,是警察提醒我,才想起来为了配合办案,治丧的事情只能往后拖。还有照顾你啊,只能急着给你找保姆先看一下,结果人家听到了闲言碎语,因为我们家刚没了一个人,她们要么不想来,要么坐地起价,哎……我怕你是不记得了。你就想问这?”

“那你看这张图。这是合影的正面。”

“怎么了?”

“图本身没什么问题。所有妈妈的照片,还有我和她的合影,都放在我那儿了,除非还有什么你没给我看过的。”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找一找。”

“为什么所有这些合影里,你都没有出现?”

“你和你妈的照片总得有人按快门吧,我不就在镜头后面吗,你看不见而已。我自己不爱上相。你看现在,除了和你姨的,和谭珺的,还有商务需求的,也根本找不到我别的照片。要说我们二十年前的一家三口合照,可能也有几张,你要想看,我得花时间找。”

不知为何,谭嘉烁非常确定,“花时间找”就是父亲能给出的最后答案了,这个行动承诺是不会有后续的。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谭嘉烁看了看照片中女性的眼睛。两人间隔着手机屏幕背后的1和0,间隔着氧化的柯达相纸,间隔着迷雾一般的二十年。她在征求她的同意。

“爸,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她是我的妈妈。照顾我,喂我吃饭,给我讲睡前故事……但她是不是朱琪芬?”

“我不明白你在问什么。”

“那我简单地说。照片里这个抱着我的女人,是不是你二十年以前遇害的前妻,朱琪芬。”

“……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你脑子坏了。”

谭怀胜转过身,朝宅门走。谭嘉烁追上去,抓住父亲的手腕,强迫他转过来。谭怀胜的表情,从困惑和不耐烦,迅速转变成几近狞恶。

“爸,回答我的问题。”

“你不认你妈了,你总认得我吧?啊?”

“我要你给我证明。还有没有留下来的老文件,比如你和我妈当年的结婚证,我要看。”

“一样的,可能有,我给你找找。”

“别骗我!”

谭怀胜突然火起,上半身扭转,几乎抡出一个半圆形,甩开女儿的手。谭嘉烁身子一歪,手机掉落进道路旁边的引水渠。她赶紧蹲下去,把它取出来。虽然里面水很浅,但还是有链条状的水珠子从机身洒落。她发现屏幕似乎开始闪动,赶紧先关机。

谭怀胜没有马上离开。他比刚才更平静了一些,但此刻的他反而更让谭嘉烁心神不宁。他眉毛和鼻梁之间的皮肤皱缩,像有针线穿过布料然后拉紧了。他似乎要坚忍着,避免说出太伤人的话,使劲收敛刚才因发怒而突出的嘴唇,脸盘下半部变得像断崖一样平整,鼻腔中的热气顺直而下。

“刚才的问题,都是谁让你问的?”

“没有人指挥我。都是我自己。”

“你是不是计划很久了?”

谭嘉烁没回答。她不希望暴露自己一直以来的行动。

“不说是吧?呵。一直以来,我以为你只是觉得我不像你一样,对你妈有这么强的怀念。所以我一直让着你撒泼,想给只要给你安排一个好的生活,你迟早会懂事。原来你心思比我想象得还要混账得多。你睁眼睛看看,你现在站着的这片草地,看看你刚才和你弟切蛋糕的这套别墅。我花了二十年才终于拿到这些,同时还要又当爸又当妈把你养大。这些话还要我对你说多少次?你对我吃过的苦是一点都不关心,反而脑子里只想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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