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16)
唐清沅眼明手快地奔过去,“肖恩,这只是公的!两只,两只,他们是一对!”
“天哪!”
“哇哈——”
两个人激动地站在乌云下、疾风中,手舞足蹈。
信天翁的族谱中,又添了一个新的种类。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唐清沅胸臆中涌起一股豪情。她笃定,今年她研究课题的主角,就是这全世界最后一对蓝眼信天翁。这是所有科研工作者梦寐以求的一刻。奇迹,这真的是大自然的奇迹。她激动得难以自制,不断放声高呼。一转头,肖恩正傻乎乎地立在风里,脸上的表情悲喜交集,变幻不定,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置,整个人仿佛要随风而去。
多年来执着的追寻,踏遍一座座荒岛,梦想成真时,他竟连一个笑容都无力支撑了。
唐清沅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便滑落下来。她迎着风,扑向肖恩,不顾一切地要给他一个大大的、结结实实的拥抱。
她伸开双臂,冲过去,冲过去——
从肖恩的身体里,冲了过去——
是的,唐清沅穿过了肖恩的身体,如穿过一幕虚拟的投影。
她停下时,肖恩已经在她身后。
他们两个都愣住了,有好一阵子,谁也没敢回头,谁也不敢出声。仿佛一转头,一出声,眼下这个噩梦就会成真。
但这一切并不是梦。
唐清沅僵直着身体,慢慢转过来。肖恩正站在一尺远的地方看着他。一道闪耀的电光撕破墨黑色的天空,雪亮地劈下来。他眼睛上的每根睫毛,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轰隆——
失望岛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声春雷。雨,就在这个时候落下来,狠狠地砸在唐清沅的脸上,她清晰地看见,肖恩的身体像信号受到干扰的电视画面,轻度扭曲了一下,一颗豆大的雨滴穿过肖恩的身体,然后落在一株粉红色的松叶兰上。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巴,直愣愣地看着肖恩。
他们都没有动,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更多的雨从云端落下来,瓢泼大雨瞬间便将唐清沅淋透了。而肖恩,从发丝到衣服,都是干的。
唐清沅终于反应过来——随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那叫声比发现蓝眼睛的时候更尖利、更刺耳,带着难以置信和恐惧。
“你听我说——”肖恩跨前一步,伸出手。
但唐清沅动作更快,一向以冷静自持的她,此刻终于爆发出真正的实力,一转身,拔足狂奔。
风疾雨大,山路难行。
但唐清沅健步如飞,乘风破雨、飞檐走壁,连滚带爬,一路跌跌撞撞地向营地逃去。连翻下悬崖的时候,都没有用登山绳。
她用了登岛以来最短的时间奔回营地,扑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又将桌子推过去死死抵住。
然后,她咬牙打开电脑——
叮咚。
杰森的邮件终于到了。
唐,你在和我开玩笑吗?肖恩·沃德是去年在岛上遇难的志愿者。杰森。
这该死的邮件,怎么不早点来?唐清沅诅咒着,飞快拨打卫星电话,想要求助。可是浓厚的云层、狂躁的气旋和铺天盖地的大雨,让所有信号格都停留在零点,网络也登不上去。
唐清沅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她忽然间就明白了一切,明白第一次见面时,肖恩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晃动双手,那是为了确认,她到底能不能看见他。
看见一只鬼?
他在报出自己的姓名之后,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像是要等着她尖叫。谁还能看见一个死去的人而保持镇定?而在没等到她的尖叫后,他又追问她是不是新来的。是的,肖恩·沃德是奥克兰大学有名的鸟类学者,最年轻的教授,本该备受瞩目。但他在去年的科考工作中,遇到飓风被吹下悬崖,当场跌断了脊椎。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忽然又回到她的脑子里。
见鬼,她早就听过这个名字,而不是那个同名同姓的英国歌手肖恩·沃德。是的,她听过他的名字不止一次。其实克雷格在来失望岛的路上就告诉过她,肖恩·沃德因为在飓风中擅离小屋,摔下悬崖。他被救护人员抬上飞机时,已经连呼吸都没了。
天哪,他已经死了,根本不是什么政府派来指导她工作的人,也不是什么私自偷渡登岛的寻鸟人。
一定是因为在来岛前一晚,室友们给她送行的酒吧里,整夜都在放肖恩·沃德几十年前的那首成名曲You&qpos;re Not Alone,这首歌混淆了她的记忆。
唐清沅缩在角落里,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摊水。她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只埋头将脸死死地压在湿漉漉的衣袖上,拼命地、无声地流泪。
世界那么大,她竟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即使躲到几万公里外的荒岛上,那冰冷的疏离感仍缠着她。她只觉得深入骨髓的孤独一波一浪涌向她、淹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