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火光而来(40)
第二天中午,天空开始下雨。美惠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李子树簌簌落下许多花瓣,像她每次梳头时掉落的大把头发,让人心慌。她拉上了窗帘。旅馆的房间很冷,美惠打开电热毯,一觉睡到了天黑。
雨已经停了。美惠用冷水洗了脸,穿起外套出门。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水洼漾着一小钵光,那个叫初初的女孩应该不会出来摆摊了吧,美惠想。但她还是不知不觉走上了那条街。
远远就看到了那个女孩。摊位四周围了一圈那种缠挂在圣诞树上的串灯。旁边多了一块硬纸壳牌子,上面用彩笔写着“手工首饰,旅行的记忆——尼泊尔—泰国—斯里兰卡—印度”。摊位前面没有人,女孩捧着一次性的纸碗,埋头吃着酸辣粉之类的东西。美惠慢慢地走过去。她迟疑了一下,蹲下身随便拣起一串手链。廉价的珠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条绳子上,湖蓝配艳金,还缀着许多铃铛。她又拿起另外一条,青色珠串上缀着苗银的镂空吊坠和铃铛。
“那个是青金石。要贵一些。”女孩说。她的声音里掺杂着一部分没有变声的童音,有些沙哑,像个被锁在房间里的小女孩发出的嘶喊。美惠问了价钱,所谓的贵一些是一百块。
一辆自行车戛然停在摊位前面。
“初初!”坐在车上的年轻男人唤了一声。美惠没有猜错。
“还在摆摊啊,”那个男人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
“睡了一下午,醒过来没事干,就出来继续摆摊了。”初初揉了揉眼睛。
“又 吃这 种没 营养 的东 西, 你不 是贫 血吗 ?” 男人 暧昧 地笑 了笑,“去我那里,我做给你吃啊。”
“改天啦。你收摊了?”
“两条狗在家里等着呢。”男人用脚蹬了一下地,“先走了。”
“好的,记得帮我问租房子的事情啊,我很快就得搬出来了。”
“现在哪里有那么便宜的房间啊!”男人扬了扬手,踩着自行车咯吱咯吱地离去了。
女孩低下头,搅动着纸碗里的酸辣粉。那股油腻腻的酸辣味逸散出来,让美惠有些反胃。
“初初,你还在啊,我们先走啦。”一对情侣经过的时候热情地打招呼。
“我也快收摊了。”女孩说。
美惠匆忙地挑选了两条手链,反正她永远也不会戴。她很久没有买过首饰了。去年在马德里,她丢了那枚戒指。她记得很清楚是把它放在了旅馆房间的盥洗池旁边,可打扫卫生的女人坚持说没有看到。
她用不流利的西班牙语向酒店经理描述着那枚戒指的样子,说不下去又改成英语,反反复复,直到落下眼泪来。从那时开始,每次旅行她都会丢一两件首饰。她等着它们全部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并且也不打算再添置。
美惠没有还价。她付了钱,站起身来,但没有立即离开。
“这些石头和珠子都是你从尼泊尔和印度带回来的吗?”美惠问。
“我没去过尼泊尔和印度。”女孩眨眨眼睛,“不过我要去的,只是一直没有办护照。”
“那你还写这个,”美惠指了指她身旁的牌子,“摆明是欺骗啊。”
“我卖得很便宜,撒的都是一百块以内的小谎。”
“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呢?”
“反正你都付钱了啊。”女孩捏了捏她的那只玫粉色的皮革钱包。
“可我本来还打算再买呢。”美惠一脸认真地说。
“我迟早会去的,我只是、只是暂时被困在这里了,”初初辩解道,“你多买一点,帮我攒够了旅行的钱,等我真的去了尼泊尔和印度,再从那里买些珠子和石头编成首饰还给你。”
“好吧。”美惠笑着说,“那我明天再来买一百块钱的小谎。”
“我再做些新的。”初初说,“你喜欢红色还是黑色?”
“少加几个铃铛怎么样?”美惠摇了摇她买下的那两串。
离开摊位,美惠一个人走去餐馆。初初说喜欢铃铛,是因为晚上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也会觉得好像很热闹。但美惠还是把两串手链攥在手心里。里面的珠子隔着铁皮轻轻地撞击着她的手心,发出微闷的声响。这一丁点热闹,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那天以后,美惠每个下午都会到初初的摊位去,随便买一两件东西,和她说说话。初初总是跑到对面的小面馆去借一条板凳,让她陪自己坐一会儿。美惠起先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就习惯了。有时候,她会想象自己真的是一个摆摊的人。
初初只有二十四岁,虽然长久的日晒和颠沛流离的生活使她看起来更老一些。要了解她很容易,她是那种什么话都和别人讲的人。出生在重庆附近的乡下,是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因为孩子太多,不堪重负,五岁那年父母把她送给了一个远亲,没过几天那个人反悔了,又把她送了回去。据说是找人拆了八字,说她命里会克男性长辈。后来他们就把她寄养在奶奶家。奶奶很早就守寡了,在那里她没有人可以克。初中的时候她开始逃学。但成绩一直不错,最终还是考上了一所大学。家里给她的生活费,她通常很快就花完了。她开始不断离开学校,去附近的地方旅行。有时候只是想坐坐火车,到了目的地没有出火车站又折返回来。大四那年,她没有把家里给的学费交给学校。那些钱被用来买了一架相机和一张火车票,还有几件当时她觉得相当漂亮的衣服。学校没有发给她毕业证,可是她不在乎。毕业典礼那天,她已经到了云南。她开始一边打工,一边继续旅行。摆摊之前她在酒吧调酒。据说有时能调出“很销魂的酒”,有时则让人无法下咽。但后来离开的原因是她自己喝醉了,有人把吧台里的威士忌都偷走了。她开始摆摊,把批发来的珠子随心所欲地编成一件件首饰。有时很好看,有时丑得要死。“我需要灵感。”她说,她把它当作一项需要创造力的工作来做。也恋爱过几次,都是对方离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