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我循着火光而来(67)

作者:张悦然 阅读记录

最终提出见面的只有一个男孩。按照信里的说法,他十八岁,得了白血病,只剩下几个月的命。我们约在中山公园的湖边见面,他说自己五岁的时候跟父母在湖上划船,把一只鞋掉了进去,这些年老是梦见到湖底去找鞋。我在长椅上坐了两个小时,那个男孩没有出现。

也可能来了又走了。总不会是在我旁边坐了很久的那个胖子吧?他吃了两个汉堡、两盒薯条、四个蛋挞、一袋鸡翅,还喝下去一杯半斤装的可乐。关键是他吃得相当专注,一下都没往我这边瞥。反倒是我不断转过头去看他。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离开长椅,到湖边租了一只船,划到了湖中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男孩说的丢鞋子的事是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写邮件来询问的人渐渐少了。而我也忘记了这回事。直到女孩写信来。我觉得不像是恶作剧,就算是也无所谓。我不介意白走一趟。上回去湖边那次,划完船忽然也很想吃汉堡,已经十年没吃过了,就去了附近的“Burger King”,汉堡里的牛肉饼相当美味,我吃完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女孩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中间隔着一个熊熊燃烧的酒精炉。纸火锅在上面沸腾。点菜之前,她认真地询问了我的喜好,不过真正选择的时候,却好像并没有依照那个来。那些菜她自己似乎也并不喜欢(只吃了半只大虾天妇罗,有点嫌弃地把剩下的一半挪到盘子的边沿)。爱吃天妇罗和动物内脏的人,恐怕是那位还在路上的男朋友吧。她是按照他的喜好来做选择的——一种不可抗拒的下意识。所以这是否意味着想死的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呢?

这让我感到有些困惑。每项工作都有它的职业道德,就像我在博物馆工作,保护文物不受任何意外损害,就是我的职业道德。“死伴”的职业道德是满足客户本人的强烈诉求,嗯,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可以抽烟吗?”我问。包厢里的空气窒闷,一阵厉害的烟瘾上来,让人难以忍挨。

“不是室内都不许抽烟吗?”

“戒烟令颁布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能少抽点呢,没想到反倒更多了。”

“嗯,”女孩点点头,“就好像越是想好好活下去,就越是想死一样。”她转过身,打开了背后的窗户。风涌进来,吹得她的长头发乱飞。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趴在窗台上朝下看。

“小时候每次挥挥手,屋子里的灯就亮了。我还以为自己会魔法呢,其实是我妈妈偷偷按了开关。后来去元宵节的灯会,有个猴子眼珠子亮得吓人,我不停挥手,可它还是那么亮。我哭起来,第一回 意识到原来自己很平凡。”她背对着我,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我说:“我觉得所有的魔法都是邪恶的。”

“平凡才是最邪恶的呢。”她说。

屋子里很安静,酒精炉上的火苗在激烈地跳蹿。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觉得她会倏地站起来,纵身跳下去。她随时会从我的眼前消失,这深蓝色的衣服,这苍白的小脸,这迷离的眼神。等我不知不觉点起另一支烟,她把身体转了过来。

“其实我挺想试试飞起来的感觉。可是我男朋友不喜欢,他恐高。”她说。我这才又想起那位男朋友的存在。刚才那会儿,真的忘了还有那么个人。

“没关系的,”她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点点头,“我带了很多药片。”

“一直有殉情的情结?”我问。

“怎么说呢,死的念头是很小的时候就有的。可是一直觉得不能一个人去做那件事。”

“为什么?”

“不知道。我一个人能做很多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住、一个人旅行……可就是不能一个人去死。总觉得那应该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事。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找到另外一个人,和他一起离开。好像只有那样才圆满。”

“现在你找到了?”我说。

没有回答。她拿起手边的啤酒,大口喝了起来。

“说说你吧。”过了一会儿她说。

“嗯?”

“怎么会想到做这件事的呢?”

“大学毕业那会儿就想做,可是每天都很忙,直到今年换了个清闲的工作。”我说。

她对我现在做什么工作并不感兴趣,只是问:“为什么想做呢?”

“因为在这方面——我好像有点天赋,也许能帮助那些受困的人,让他们获得解脱。”

“天赋?”她皱起眉头。

“嗯,初二的时候发现的。”我点了支烟,接着讲下去。

那年暑假的某个下午,我一个人在操场打篮球。有个男孩一直在旁边看,瘦高,看起来比我大点,高一高二的样子。他不声不响看了很久,我就问他要不要加入。他球打得不错,争抢得挺凶,我们都出了一身汗。天黑了,我准备回家,他忽然问我要不要去他家玩。他说我们可以打游戏,他爸妈不在家。我不想去,那个男孩就一遍一遍地哀求我:“只待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好吗?”最终我答应了。我到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然后跟着他走了。他家在一幢居民楼的顶层,很小很破的两间屋子,而且根本没有什么游戏机。“你得原谅我,”他说,“我是怕你不跟我来,喝点啤酒吧?”他从嗡嗡作响的冰箱里拿出来两瓶青岛啤酒,还有一碟炸花生米。我们并排坐在窄小的布沙发上,他的肩膀几乎碰到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屁股底下的弹簧,可以闻到他身上酸涩的汗味。他不时地侧过头来盯着我看。他可能是个同性恋。我不是没想到这一点,虽然我对这个领域的了解极其有限。我一直在想要是他忽然靠过来,我该怎么办。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我们只是那么坐着,默默喝着啤酒。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把电视机关掉了,然后进了洗手间。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继续把酒喝完。我的脸变得很烫,而且开始犯困。可是他还没有出来。我敲了敲洗手间的门,说了声我先走了。我走出门,又折回来,再去敲洗手间的门。里面似乎有急促的呼吸声。我退后几步,用力去撞那扇门。门开了。他躺在地上,头斜靠着背后的瓷砖墙,割开的动脉汩汩地冒血。我用他家的座机打了急救电话,然后用沙发巾缠住他的手腕。他已经喘不上来气了,但还是笑了一下。“为什么?”我问。他说:“我一直想死,只是没有勇气,直到看到你。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和别人很不同。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能让人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去死。临死之前有你陪在身边,我一点也不害怕。”他在两分钟后停止了呼吸。

上一篇:电竞顶流再就业 下一篇:返回列表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