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七(161)
如果只有死才能换得正义,吴花果想,我可以就这样死掉。
帐篷外是另一个世界。满天繁星下,有人嗑瓜子,有人喝啤酒,有人背起手慢慢挪步,也有恋人相互依偎在看夜空。那场景像极晚饭后小区里的花园,一个个帐篷变成一栋栋楼,这些风尘仆仆的游客也变成隔壁老王和对门老张,他们是亲切的,熟悉的,温馨的。
多美好的人世间呵,可吴花果却在想死去的事情。
一了百了,全无牵挂。
她有种形容不出的难受,仿若五脏六腑一同被装进压缩包,随着空气吸出,每个器官都在渐渐干瘪、走向看得见的消亡。
胳膊被拉住,钟世的脸出现在视线里,他的嘴巴在动。
吴花果猜对方在问自己的情况,于是点点胸口,“喘不过气。”
钟世架着她的胳膊,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纸笔,写好递过来——我去问问有没有氧气瓶?
这下换吴花果拉住他,她摇摇头,“不需要。”
钟世皱眉,欲写字又觉麻烦,摸遍两个口袋将钱包举到她面前,那意思是——你不要担心钱。
于他看来,这小姑娘强撑的唯一原因就是担心山上氧气瓶太贵。
吴花果再次摇摇头,指向不远处一片空地,“你可不可以扶我过去坐一下?”
高原让距离变成假象,看上去只几步远的空地,他们走了一会儿才得以避开人群。两人在安静处席地而坐,吴花果张大嘴巴呼吸几口,环望四周,某种巨大的震撼刹那间油然而生。
深夜雪山变成视线里一道道暗影,天空是极致的深蓝,月亮懒懒的藏在云之后,而那些星星却调皮地斑驳闪耀着,一颗一颗,你来我往,忽明忽暗,流淌成河。原来这就是星河。让任何伟大的画作都黯然失色,比世间所有的摄影作品都更加生动,充斥着野生的自然的力量,此生许只有一次可以看到的,星河。
吴花果看呆了,钟世也看呆了,只有被高反折磨的痛苦难耐的人才能获得这样珍贵的馈赠,谁说上天不公平。
“可你就是不公平啊。”吴花果望着天空,自言自语。
她转过头面向钟世,看到他羽绒服口袋里露出的笔记比一角,手指点了点。
钟世收到信号,掏出纸笔递过来。
吴花果摊开本子空白页,圆珠笔按动几下,笔头一伸一缩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脆。雪山映着星光,四周并不暗,她在纸上郑重其事写下四个字,而后举到钟世面前。
钟世皱眉,最关键的那个汉字并不在自己的储备库里。
“我的遗书。”吴花果念出来,脸上笑嘻嘻的,“就是人在死之前,给世界和最亲爱的人留下的一些话。”
之前办理入住时,钟世出示了护照,再加上这几天两人字面交流他一直用拼音,所以吴花果猜到对方并不理解。
“我不要氧气瓶,不是因为觉得贵。”她低头抚摸着那四个字,“是因为我觉得死了也很好,应该比活着轻松。”
钟世猛地拉过她的手腕,四目相对,他很轻、很缓地摇了摇头。
他在说——不要那么想。
事实上,这一刻钟世是有些怕的。几天相处下来,他对吴花果方方面面印象都很好,乐观、积极、阳光,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面前的小姑娘实则怀揣着这样一个沉重而痛苦的念头。
那些表象蓦得变成某种掩饰,似乎成为她欲留给人间最后的印象。
人在绝望时会流露出一种特定眼神,这样的眼神钟世曾在照镜子时读到过,他知道吴花果没有撒谎。
吴花果盯住他的手,那双手正紧紧压住自己的手腕,因为用力,血管筋骨都十分分明。她就这样任对方拽着,静静说下去,“我是练游泳的。前不久在队里洗澡时发现被人偷窥,我的教练,男教练,岁数和我爸爸差不多。也许他想进来,我……我也不知道。”
“没证据,官司打输了。他说那天晚上根本没回游泳馆,他的律师说我压力大产生幻觉。可笑么,这种事情拿到法庭上讲,是我的幻觉。”吴花果指指自己的耳朵,“再后来一觉醒来就听不见了。到现在三个多月,一个聋子,发令枪响都听不见,还想过冲击奥运金牌,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钟世用另一只手拿过纸笔,写下又划掉,反复几次依旧没有递过来。吴花果这时说道,“你不用安慰我。安慰的话我早听够了。”
钟世没有理会,只顾埋头写字。
吴花果拍拍他的手示意放开,“大哥,如果我命软到不了明天,你就是最后一个见过我的人。至少可以帮我把遗书带回去,也……至少有个人会知道,我已经很努力在活着了。”